“我就是要谋你的皮！”年之遥这句话在宽阔的暮之园里久久回荡，缓缓散去。
江暮再也无法将目光从面前这个女子身上移开。她并非不知天高地厚的鲁莽丫头，也不是想要玉碎瓦全的义士。年之遥深知他的厉害，心中亦对他存着警备胆怯。正因如此，这句话从她口中抑扬顿挫地吐出来，才更令他觉得惊讶。
江暮收回深深的目光，幽幽道：“敢谋暮某皮的人，郡主是第一个。”
“荣幸之至！”年之遥落下一子，眸光亦是深深，“暮国使，也该你栽一栽跟头了。”
黑子也随之布下，江暮云淡风轻地道：“既然暮某有求于郡主，好像也没什么讨价的余地。罢了，暮某只得忍痛割肉了。”他将毯子搭到椅背上，起身到案前蘸墨提笔。手腕轻抖，良久后将满是字迹的纸递给年之遥：“这是我在汴城布下的半数人手，暮某现在将他们交与郡主了。”
年之遥向名单上扫去一眼，心中蓦然一惊，面上却未露出什么波澜。又问道：“暮国使打算何时还我王府清白？”
江暮答得干脆：“明日便见分晓。”
心情正好的年之遥拿着名单向他扬眉一抖：“爽快！一旦王府解困，年某即刻入宫替三皇子解蛊。”她抬手掩口，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看着下到一半的棋局道：“正事办完了，我也要回去歇息了。咱们下回再论输赢？”
江暮悠悠道：“就如郡主所愿。”
年之遥走后江暮唤柳杨进来，却并不急着吩咐，只是又来到案前写起字来。他头也不抬，只将纸递给柳杨：“让上面这些人停下手头上的任务，我已将他们交给瑾瑜郡主，她不日便会派人登门造访。叫他们放心，只管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郡主宅心仁厚，不会太难为他们的。”
柳杨看名单上的名字，有不少都身担要职，是公子辛苦栽培的亲信。公子就这么将这些心血拱手相让了？
江暮并非好为人师者，可今日兴致似乎不错，竟难得地开口指点柳杨：“擅谋者从不计较一时的输赢得失。谋大事则更不能止于眼前，而该看着远处。否则也不过是些蝇头小利，最多为侯，终难成王。况且天时地利人和，天时为先。眼下局势有变，也只得如此。”
柳杨跟随江暮多年，自以为耳濡目染近朱者赤，今日听这一席言顿感羞愧：“公子教训的是，柳杨谨记。”
江暮拢了拢袖子，冰凉的双手缓缓相互摩搓：“她想谋便谋吧。只是暮某的这层皮，也不是那么好谋的。”
蛊毒，名毒非毒。若是只有年之遥本人才能解的蛊毒，想必她亦在自己身上动了些手脚。这是伤敌一万自损八千的下策，年之遥在铤而走险。
江暮毫无血色的指尖沿着棋盘上的数颗白子缓缓划过，似乎想要看破对方的战术。
十九条纵横之路上，黑白两军都才刚刚起势。白子犹如白云压境，暂时占了上风。黑子以退为进，慢慢蚕食敌军。两方相持不下，互有退让，各有得失。这一盘残局，不过才刚刚开始。
翌日一觉睡醒，年之遥掏出江暮给她的名单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琢磨。
并非是她看不懂。这份名单写得十分细致，不仅在每个名字旁标注了此人的身份，任职的标了官职，从商的标了商铺。即便年之遥眼下不能派人挨家挨户的查探，也能从这份名单中窥得八分内情。正因如此，年之遥更觉出其中的厉害。
这名单上的人几乎占尽了汴城五行八作，大到二品高官，小到街边乞丐，几乎无一不有。江暮来汴城不到一年，竟毫无声息地铺开这么一张无处不在的大网。若说咸康帝是汴城名义上的拥有者，那江暮则是真正掌控着这个都城脉搏的人。这张网一旦完全形成铺开，汴城任何一处细枝末节的跳动，都将逃不过他的眼睛。
她不由得怀疑这份名单的可靠性，怀疑江暮是否存心捏造这么一份东西唬她。这样庞大细致的网络，实在太过可怕。可惜江暮并非无聊之人，绝不会与她逗闷子。江暮行事虽功于心计，却不是输不起的人。
年之遥并不指望日后可以将名单上之人据为自有，能被江暮委以重任的绝不会有二心，不可能为她所用。但她也因此多了个心眼，她虽不可能有江暮这般玲珑手段，却也可以布些人脉以备不时之需。狡兔尚有三窟，何况人呢？
年之遥心头蓦然一疼，拿着名单的双手松开，写满清逸字迹的纸飘飘荡荡罩在她的巴掌脸上，随着她的一呼一吸上下起伏。“江暮啊江暮……”她揉着刺痛的左胸，口中轻声呢喃，“你的狐狸皮真不是好谋的。”
“之遥，我要进来了？”年以梵隔着雕花红木门向卧房里的年之遥问道。
年之遥从床上打了个滚坐起身：“进来吧。”
年以梵板着一张冷若冰霜的脸，眼睛一瞬不瞬地瞪着年之遥，却良久也说话。年之遥被他盯得浑身不自在，只好率先开口：“哥哥今日是怎么了？可是我身上有什么不对？”
年以梵冷哼一声：“你昨夜出去了？”
“哥哥如何知道的？”年之遥不好意思地搔搔头，讪笑道。
“昨夜我来寻你，见屋内没人。出去寻摸一圈正好见你从墙外翻进来。”年以梵一把提过椅子，环兄而坐道，“说罢，昨夜偷偷去哪儿了？居然也不事先向我报备一声，若是被赤林军发现了又当如何？”
年之遥笑嘻嘻地向他连连摆手：“不会的，好歹我也是碎雪浮冰的白布衣，轻易让几个毛头小子抓住颜面何存啊！”
年以梵见她仍不知错，还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他顿时生了气，捏着她的两边脸颊训道：“我说不准就不准，即便非如此不可也要叫上我护你周全才对。”
“错了错了！我知道错了！”年之遥的嘴被扯了起来，说话含含糊糊听不清楚。
年以梵手下却并不留情，又加了几分力：“你如今越发不听我的话了，再这样就把你绑起来这辈子都想别离开我身边了。你听到没有？”
“听……到……了……”年之遥在他的摧残下口齿不清地道。
年以梵这才松开手，轻轻瞪她一眼当做最后的警告。
年之遥扁着嘴揉揉被他掐红了的脸蛋：“我昨夜是去办正事，又不是跑出去玩。”说着把床边的纸递给他看：“这是我昨夜从江暮身上割下的肉。”
“你去暮宅了？”年以梵低头看那名单，眉头微皱，“你与他达成了什么交易，让他舍得交出这个？”
年之遥故作神秘地四处查看一圈，小声道：“三皇子的性命。”
年以梵想起昨日寿宴上，三皇子殿前冲撞咸康帝的情形，恍然大悟道：“三皇子突发癔症这事，原来是你在背后捣鬼？为何不让我知道？”
年之遥被他问得心虚，两根食指对在一起一点一点地道：“并没存心瞒着你，那日下蛊毒也是我临时起意。”年之遥强制自己不要心虚地避开他尖锐的视线，慢慢将如何给三皇子下蛊之事细细道来。
果然，年以梵仍是不信地问道：“就这么简单？”看着她笃定地点头，目光并不避讳，便也不再追问下去。只是他总觉得此事另有蹊跷，却不知端倪在何处。便只好先放在一边，不去深想。
年之遥见自己躲过一劫，忙向他报喜：“江暮向我许诺，今日便会还王府清白。咱们就要脱困了！”
年以梵却对江暮的许诺深表怀疑：“还王府清白？如何还？眼下如假包换的刺客就藏在府中，他还能有什么法子？”
年之遥耸耸肩，无所谓地道：“什么法子我不知道，只是他这人心思缜密总会留有一手。他既然说了可以，应该也不会是唬我的，自有他的办法。咱们且先等着看。”
“只能如此了。”年以梵自嘲地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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