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头淮誉王府有惊无险,那一边昭阳宫中众人又是另一番筹光交错。
年之遥看着席间谈笑宴宴、推杯换盏不断,不由得想起去年此时寿宴上的场景。那场江子赫作茧自缚的惨淡落幕,恍如昨日,又如隔世。
席间另一个同样心不在焉的人正坐在龙椅上,宽大的龙袍底下是愈发枯槁的身躯。咸康沉下头呆呆地看着手中清酒,似乎并不为自己的寿辰感到欢愉。短短一年他失去了三个骨肉,一个共枕多年的玉妃。他看着越发空旷的席位,无尽的落寞仿佛终于找到一个缺口,一拥而上。
此时臣子们纷纷上前贺寿献礼,咸康帝只好强打起精神,硬撑出一副宽厚慷慨的明君之态,将心底无端漫起的悲凉远远抛开。
与江暮一同坐在咸康帝身侧的苏言正自顾饮酒,瞧见一身盛装的年之遥不禁惊艳地多扫过去两眼,嘴上还不忘向江暮打趣:“瞧瞧这年氏二人,当真风华无双。恐怕就连暮国使站在他们身边都不逞多让。”
江暮清澈和幽深的目光亦是穿过众人打在巧笑顾盼的年之遥身上。她收敛起平日的懒散悠然,宛如白牡丹一般雍容高贵,仪态端庄。只是……江暮看着她微微凹陷下去的两颊,又偏过头去看肚子扁下去不少的三皇子。心中蓦然产生一丝异样。
他问苏言:“你可有觉得,郡主和江子成都瘦了许多?”
苏言素来只喜欢美人美物,对不美的事物从不会多看第二眼。听见江暮如是说,他才不太情愿地往三皇子“肥美”的脸上快速瞥去一眼:“嗯,的确瘦了不少。但依旧‘肥美’!”
听见他的调侃,江暮并未如平常一样一笑了之,只是浅浅抿一口清酒,眼睫低垂。
七皇子前些日子刚被咸康帝厉言斥责,又被三皇子打压得毫无还手之力,连日来便增了病容,脸色愈发苍白无神。他察言观色,见咸康帝看着众皇子的神色似有几分怅然若失,便抓住契机进献自己的贺礼。
也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七皇子一抬起头,眼角竟含着两滴欲掉不掉的眼泪,声音也渐渐颤抖:“父皇,儿臣面壁这几日感悟良多。深知从前执拗于浮华之中,疏远了骨肉情谊。期间为父皇抄写了《地藏经》、《心经》、《金刚经》各一,以此作为寿礼献给您。”
小太监双手呈上三份经书,半跪着递到咸康帝面前。
咸康帝随手翻开一本,看着上面端端正正的字迹,心头一软。呼出长长一口气才道:“难为你有心,知道错了就好。”话毕招手示意他上来。
七皇子赶紧起身,左右拍了两下裤子又跪上前去:“父皇!”
咸康帝眼角亦有湿润闪烁,拆下缠在腕上把玩的一串翡翠念珠,放在七皇子掌中:“子铭有心了,今日起便解了禁吧。”
终于不必再面壁思过,七皇子忙不迭向咸康帝叩首言谢:“谢父皇!”
年之遥不禁对七皇子另眼相看,知道趁此机会利用咸康帝的骨肉之情为自己脱困,江子铭倒还不算太笨。只可惜,他的聪明才智也仅限于此。
江暮放下手中酒杯,从席间缓步出来,向咸康帝微一弯身算作行礼:“今日是圣上生辰,暮某身无长物也没什么好送的,只好献一幅拙作以表心意。”
仰头喝茶的年之遥听到他说“身无长物”四个字,差点呛到。她接过年以梵递来的帕子擦干身上的茶渍,心中暗骂江暮厚颜无耻。周芸的字做牌匾,顾恺之的画压箱底,谁还能有他财大气粗?居然还好意思跑来哭穷?
随着江暮长袖一展,上来两名小太监一左一右拉开一幅画卷。一幅雄伟的旖丽江山呈现在众人面前。山峦叠嶂缠绵,中间是一片大胆壮阔的留白。宛若滚滚长江东逝,惊涛拍岸乍响,引人无限遐想。
殿上一片赞叹。就连年氏二人也不由得暗生钦佩。此画贵在留白与浓墨鲜明的对比,山河壮阔全藏于笔端。能作出这样的画,没有囊括天地的心胸是办不到的。
咸康帝也不由得眼前一亮:“暮国使这画深得朕心!”
江暮仿佛并未留意到众人眼中的惊艳钦佩,只是不咸不淡地道:“这幅画名为‘海晏河清’,只愿北梁可以盛世繁荣,海晏河清。”
海晏河清?年之遥嘴角扯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冷笑:“有他在的地方,哪里谈得上海晏河清。”真是讽刺。
年以梵随后也献出一把珍藏在王府的玛瑙如意,咸康帝知道王府的难处,尽管贺礼随意些,也未有苛责。
轮到三皇子贺寿时,他迈着虚浮不稳的步子走上前去,声音中有些软弱无力:“父皇,儿臣也有一件好东西进献给您。是……”
还未等他说完,便被咸康帝挥手道:“子成啊!你要学学子铭,平日多读写书,以求自省自律。改改坏脾气……”
叫咸康帝这么老生常谈的一训斥,一股莫名的火气顿时从三皇子的胸腔喷涌出来,激得他几乎站立不住。他双拳紧紧攥着,青筋从厚重的皮肤下凸起喷张。良久后终于压抑不住蓬勃的火气,突然向咸康帝冲去:“住嘴!去死吧!住嘴!”
众人一时哗然,纷纷愣在当场。年以梵手腕一抖将酒杯掷向三皇子膝窝,三皇子脚下一软整个人扑倒在地,被随后赶上的侍卫压得死死,动弹不得。口中却仍不断恶语咒骂:“去死!”
咸康帝先是惊愕万分,而后转惊为怒,被太监钟严扶下龙椅,怒不可遏地扇了三皇子一巴掌:“混账东西!你也要学江子赫弑君杀父吗?孽障!”
这一记响亮的巴掌犹如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三皇子混沌不清的脑袋。三皇子从极怒中惊醒过来,回想自己方才所为,突然战栗不止,扯着咸康帝的衣摆哭嚎:“父皇!父皇儿臣知错了!儿臣方才像是着了魔,根本控制不了自己。请父皇恕罪啊!”
“着魔?哼!我看你也是着魔了!”咸康帝抽过衣角,朗声道,“三皇子意图刺君,即刻押入天牢,容后再审。话毕抬手抚平气息,愤然离席。
江暮看着鬼哭狼嚎被侍卫连拉带拽带下大殿的三皇子,沉吟半晌。抬眼看向对面的年之遥。只见年之遥正端起酒杯向他遥遥一举,两张红唇一张一合,默默无声地道:“谨以此,作为淮誉王府蒙冤的回礼。”
江暮浓密的长睫下,幽深莫测的瞳孔中仿佛黑云压境,顷刻间电闪雷鸣。但那只是一瞬,很快一泓深潭升了起来,又是沉静无波。他提起酒壶径自斟满一杯,回举道:“郡主好手段!暮某佩服!”
苏言看在眼里,不由得恍然大悟:“白兄这招好厉害,世上还有可以摄人心魄的药吗?”
江暮轻轻摇头:“不是毒药,她向我保证过。”
只是,除了毒药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可以令三皇子发狂至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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