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一片障目叶的毒汁顷刻间就能要了人的性命。但若是短期少量服用，只要断定病因并在五识发病前及时医治，稍微高明些的大夫都能轻易解毒。因此年之遥不过花了一个时辰，就解了江暮身上半数的障目之毒。她又抽空写了封信，叫小厮送到知微堂，请几位大夫速来替暮宅众人解毒。
“这服药喝完会持续发汗一阵儿，当心别脱水就好。”年之遥将毫针插回去，卷起针垫：“今日你留意到皇帝身上的异香，便故意引他传我于哥哥进宫，就是为让我发现其中端倪。可即便我认出障目之香，也未必能想道其中因由啊？”
江暮喝下最后一口药汤，只觉得热气通过五脏六腑，长回了四五分气力。他一只手撑着，微微坐直身子：“我猜你十之八九是孔雄的徒弟。怪医孔雄曾替义父诊脉，对当年的旧事深有了解。郡主一向对我有所忌惮，向他打听当年旧事并不稀奇。郡主是女中诸葛，其中纠葛不难想透。”
“结果我的确如你所料，还特地跑来救你。”敢情她自己才是瓮中的鳖，撞树的兔子。年之遥接过江暮的碗，差点把碗沿握出裂痕，“若我今日有事不能进宫，亦或笨了些没能想通其中隐情。再或，我干脆不愿牵扯进来，随你死活。甚至，皇帝身上恰巧没有异香。若应了其中一种，你难道就任由自己五识尽丧？”他的计算一环紧扣一环，任何一处出错都会影响最终的结果。若一切未能如他所料，他又当如何？
“前两条或许会发生，最后一个却绝无可能。”江暮的眼里满是笃定，似乎所有的事都在他掌握之中。
年之遥见他如此胸有成竹，忍不住问道：“怎么讲？”
“江景阳生性多疑，此次投毒又干系重大，他必会亲自督办，身上沾到些障目的香气也实属自然。”药效渐渐发出来，一股热气包裹住江暮的五脏六腑，热得他鼻尖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至于你会不会见死不救。我赌你不会。”江暮道。
“赌？”年之遥由此而错愕。他计算的那么周密繁琐，最重要的一步却赌在她身上？她这一招错落，岂不是前功尽弃？
似是从年之遥惊诧的神情中看透了她的疑惑，江暮轻笑道：“我也是碰碰运气，若一切不幸被你言中，我自然还有另一条退路。”
江暮轻描淡写的话好像一张疏而不漏的网，捕捉常人微不可察的千丝万缕，再细致地抽丝剥茧，按照自己的筹谋自如编织，宛若严丝合缝的机巧之物。推动一个环节，接下来的一切便顺其自然的有序发展。
如此缜密冷静的内心，远非常人能比。一束暗淡的光穿过窗缝打在江暮温润而动人的侧脸上，仿佛一个不染尘俗的少年，令她觉得违和。年之遥偏过视线不去看这样的他：“如今我救了你一命，礼尚往来，你也该还我个明白。”
江暮猜到她想问什么，活动一下手腕道：“郡主请问，暮某言无不尽。”
难得他如此大方，年之遥直言道：“我想知道当年的详情。”即使她已然知晓咸康帝就投毒之人，依旧对当年的事充满好奇。
另一道光挪移到他江暮的腿上，江暮伸出好看的手将光盛在手心里：“不过是老掉牙的故事。”
年之遥坐在床边，静静地等他说下去。
江景綦与江景阳分别是太祖皇帝的二皇子与三皇子。二人皆由虞妃所生，就因一母同胞，关系更比其他兄弟姊妹亲热不少。江景綦作为兄长，自小便对江景阳爱护有加，甚于亲父。江景阳对其更是十分崇敬，学业行事皆以其为准绳。才华虽不及兄长，在众皇子中却也算出类拔萃。
当时仍为北梁太子的江景綦隐隐显出超于太祖皇帝的治国之才，因此更担重负，早晚操劳国事，身心俱疲。
一日弟弟江景阳亲自熬下一碗燕窝汤，送来给江景綦滋补身子。江景綦不喜甜食，但因感念其一片兄弟情深，还是喝光了。自此江景阳日日熬汤，夜夜亲手送来，江景綦亦是十分欣慰。谁知不久后江景綦渐渐嗜睡，太医诊脉没能发现异常，只说是太过操劳，多调养休息便好。如此持续一月有余后，江景綦一夜醒来便突然什么都看不到了。
太祖皇帝寻遍天下名医，直到怪医孔雄揭了皇榜替江景綦诊脉，才知是中了障目之毒。孔雄虽然替江景綦解了余毒，但无奈入毒太久双目已废，连孔雄也无能为力。
原本江景綦想不到是谁又是如何下的毒。他平日所食皆由虞妃亲手烹饪，身边的侍从婢女亦都是跟随自己多年的心腹，绝无下手的可能。何况他们晓得自己素来不喜甜食，没有下毒的机会。
就在他百思不解时，等来了太祖皇帝立江景阳为储君的消息。
那一日他听完太监宣旨，在院子里从清晨站到日落，整整一日不发一言。直到年仅七岁的江暮怕他着凉，踮着脚替他披上披风时，他才握着江暮冰凉的小手说出一句话。
“他对我说，‘怪不得燕窝汤的味道，比蜂蜜还要甘甜。’”江暮看着手心里的光，重述道。
他眼底流露出深深地嘲讽：“江景阳清楚若是将毒下到食水中，不喜甜食的义父很快便会有所察觉。便干脆亲手熬制甜腻的燕窝汤给他吃，反而不会让他起疑。义父如何想得到亲弟弟会对他下毒，每日还要亲眼看见他一滴不剩地喝光。”
自此江景綦将自己关在房中谁都不见。虞妃见儿如此心如刀绞，将投毒实情告知太祖皇帝。太祖皇帝大发雷霆，斥责她胡言乱语，扰乱后宫。更不许任何人再提起此事。
江暮收起穿越十余年光景的悠远目光，用寥寥几语完结了这个故事：“无论谁对谁错，义父都已经瞎了。太祖皇帝为了稳固江山，不能再失去一个江景阳。此事便不了了之了。自此义父心灰意冷，不再见人。后来借互换质子之机离开北梁，带着我去了楚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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