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暮初来淮誉府时还是轻絮舞风的春天，一转眼便入了蝉声阵阵的夏季。

年之遥过了好一阵子浑浑噩噩、日夜颠倒的懒散日子，终于决心重新开始发愤图强。她用石子在院中央的空地上围出一个一丈宽的圆圈，近来时不时拽上府上的高手切磋武艺，出界者败。

起先陪练的只是年以梵，偶尔他忙于军务闲不容息时就让卫贤代劳。后来不甘寂寞的苏言也跑来凑热闹，不时来同年之遥过过招。

这日军中无事，卫贤同年之遥院中切磋，年以梵在一旁观战指点。

二人空手过招，五十招之内，年之遥竟未曾落至下风。卫贤虽仍能招架，却再也不能同几日前一般讨到便宜。年之遥主攻轻功暗器，身法灵巧轻盈，招式鬼变多端，正巧对付功夫扎实，招招致实处的卫贤。

年之遥滑如泥鳅，让卫贤想抓不着，想打不敢，不知该拿她如何。若是实打实的正面过招，年之遥还不是他的对手，可他哪敢真对郡主动手？

年以梵抱臂坐在一块平滑的石头上，看着二人在院上上下翻飞，你追我赶，嘴角上扬：“你们要玩到什么时候？”

年之遥横手向卫贤面上一削，秀眉上挑：“卫贤，你若还让着我，不出百招必输无疑。”说完趁卫贤仰身躲避时跟上一个利落的扫腿，卫贤空中急旋几圈脚跟险险落在圈内。卫贤渐渐吃不消，他看一眼年以梵，不禁先道一句：“将军，得罪了。”随即提起刀柄，带着刀鞘砍向袭来的年之遥。

年之遥侧身一闪，抬手劈在卫贤肩上。卫贤砍到半路的手中途一转，重达百斤的长刀顺着他的力道刀身一横，压在年之遥的手臂上。

年之遥见她右手被卫贤卡得动弹不得，捡起身旁的九节鞭向年之遥掷去：“之遥，接着。”

年之遥另一只手接过鞭子，扬手甩向卫贤面门。卫贤不得不松开她旋身躲开。年之遥乘胜追击，劈过鞭子缠上刀身。长刀被缠得纹丝不动，卫贤索性弃了刀鞘，一把抽出锋利的刀刃，双手举过头顶欺向年之遥。

他来势太快，年之遥甩飞刀鞘将鞭子横架在刀前，双脚撑在地上直踏入地上半分。卫贤刀上内力正劲，逼着她渐渐向圈外移去，冲破了圆圈。最后卫贤刀锋一压，登时将九节鞭砍成两段，飞溅两旁。

卫贤收刀入鞘，露出一口白齿：“郡主承让！”

年之遥瞧了眼躺在地上的九节鞭，闷声道：“卫贤，我咒你今后娶个母老虎。”说着白他一眼捡在手里，又补上一句：“这笔帐我先记下了，你且小心着。”

卫贤被她瞪得心神不宁，不安地躲到年以梵身后：“将军，郡主可是恼了？”

年以梵暗蓝色的眼睛弯着，摇摇头道：“莫怕，她不是小心眼的人。吓唬你呢！”

“我可没吓他，这鞭子是我从外面淘来的，珍贵地很呢！”年之遥扁扁嘴道。随即靠着年以梵坐下，心疼地把弄着九节鞭：“哥哥，你说那位国使大人究竟在忙些什么呢？”

原本性情冷淡不愿交际的江暮这段日子几乎性情大变，日日宾客满门，夜夜纵情笙歌。来此拜访的除了官吏商贩，还有技人艺士，三教九流无一不有。似乎，是在有意结交各界人士。他难道在谋划些什么？

年以梵眼中的蓝色沉了下去：“无论他在谋划什么，只望别是对我淮誉不利的事。”

年之遥靠在他肩上。想那江暮虽然算计过她几次，却也未曾下过死手。若真是冲他们来的，大可不必手下留情。此时才发现弦乐声始终未起，问道：“对了，乐水斋今日怎么如此安静？”

乐水斋分外安静，只因江暮今日进宫去了。

咸康帝在花亭中坐看微风拂翠柳，向石桌对面的江暮让一口茶点。一枝细柳低低垂来，他两指一掐摘下片薄叶。“此时的楚津该入炎夏了吧？”他抚弄着叶子菱角分明的边缘，对江暮问道。

江暮纤长的睫毛半垂，轻声道：“不错，再有几日就到了。”

“楚津夏季湿热，冬季湿冷。不如北梁的气候适宜吧？”咸康帝继续道。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没什么适宜不适宜的。”江暮回道。

咸康帝转过头望向他，话中另有深意：“你在楚津多年，可还习惯？”

江暮点头：“暮某天下无处不可栖，谈不上习惯不习惯。”

咸康帝收敛起平日的锋芒，转为面目慈祥，瘦如枯骨的右手手轻轻拍了拍江暮的肩膀：“暮儿，这话叫朕更觉亏欠于你。天下无处不可栖，可你终究是江氏子孙，怎能流落在敌国为相呢？”

江暮不动神色地向一旁微微侧身：“圣上，暮某这个丞相不过是个虚位，方便行事的闲差罢了。何况楚津国主一直待我不薄，未曾受过委屈。圣上不必愧疚于心。”

“暮儿，回北梁吧！”咸康帝目光沉沉道。

“圣上这话是何意？暮某不是已然身在北梁了吗？”江暮故作不知地道。

咸康帝的目光在江暮面上打量良久，手里的叶子被他揉搓出浓绿的汁：“朕是说，要你辞了楚津的官职，彻底回到北梁。只要你回来，朕会封你为荣亲王，兼任军机大臣，不必再委身于他人屋檐之下。”

江暮对他的探究熟视无睹，面上毫无波澜：“圣上莫要忘了，我是北梁送去的质子。怎能轻易归国？”

“这你无需担心，朕自会再派一人去楚津换你。”咸康帝说着眼圈蓦地一红，“朕实在不忍心你孤身在外。”

“圣上苦心，本来却之不恭。只是暮某历来疏懒，性情散漫。唯恐懈怠了亲王的重担。”江暮不等咸康帝再劝，轻轻一拂袖上的褶皱，起来倾身行礼：“天色不早，暮某告退了。”

咸康帝见他态度坚决，微叹一声：“你再想想。”随即命钟严送他出宫。

钟严一直送江暮到宫门之外，向江暮深深行礼：“奴才就送到这儿了。世子回去且再好好思量思量。”

江暮头也不点，轻轻道一声：“劳烦公公。”他望着高耸的朱漆宫门，幽幽一笑抬手掸了掸右肩上的浮尘，一摆长袍登上马车。

苏言正在里面等他。

江暮靠着柔软皮毛裹成的内墙，对苏言道：“他要我回北梁做荣亲王。”

马车悠悠而返，清脆平缓的马蹄声轻轻掩盖掉他原本就低吟的声音。

横在车里打盹的苏言坐直身子，给江暮让出一块地方：“也对，你如今是楚津国使，若是在北梁境内出了意外，他自然难向楚津交代。只要你脱离了楚津，他再想明目张胆地找借口杀你，实在是轻而易举。”

“可惜我不能让他如愿。”江暮淡淡笑道，尾音被外面的马蹄声压下，“咱们就看看他还有什么招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