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鞭刑转眼即过。出狱当日，咸康帝宣年以梵入宫面圣。

年以梵挺着脊梁，风采依旧地踏入宫门，仍是从前一派芳华意气、凛然气度。除去苍白如纸的面色，没露出半分身受三百苦鞭的痛楚。

十日里，每逢午时年以梵都要经受三十鞭刑。日复一日，身上快没了一处好肉。

此时他每吸入一口气，都会牵动起上身接连不绝的伤口。细密的血珠一丝丝渗出来，次第沾湿新换的里衣、外袍。

引路的太监迈着碎而快的步子一刻不慢地走在前面，未做稍歇。年以梵撑着一身冷汗，脚步不缓地跟上。又一条伤疤被他扯动开裂时，一双手轻柔地挽上他的手臂。

他回过头，对上一双清澈莞尔的眸子。

“哥哥慢些走，我跟不上。”年之遥笑靥如花，挽着他的手稍稍用力一握。

年以梵顺着她的话放慢脚步，仿佛连身上火辣辣的痛楚也随着年之遥的出现消减不少：“圣上也召你进宫了？”

年之遥假装没瞧见从他脖颈深处延伸出来的疤痕，嗯地回应一声，扶着他迈进皇帝书房。

咸康帝正靠在案上批阅公文，见二人来了，只是瞥一眼，便继续手上的事。

年之遥扶着年以梵缓缓跪下磕头问安。皇帝未说起来，他们只好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等着。

一炷香过后，咸康帝合上最后一封折子。看着地上二人，从鼻子里呼出长长一口气：“起来吧。”

二人叩谢，相互拆扶着起身。

咸康帝目光似有深意地在二人身上流转，年氏二人心中坦荡，毫不闪躲地与咸康帝对视。

三人就在我知道你想杀我，你知道我知道你想杀我，我知道你知道我知道你想杀我的循环中，不发一言地打着哑谜。

僵持半天年之遥先受不住了，这样何时是个头啊？她握着年以梵的手微微用力。

年以梵也觉着一直这么大眼瞪小眼不是个办法，随即会意道：“圣上，既然我们都心知肚明。何不彼此坦白些？就别打哑谜了。”

咸康帝笑了，眼角细长的皱纹堆紧，嘴唇崩成一条细线，凌厉地光瞬间从浑浊的双眼中迸射出来：“你是以为朕不敢杀你吗？”

年以梵面不改色：“君让臣死臣不得不死。但年以梵若真有不臣之心，当日五王忤逆便是最好的契机。臣只需等五王篡位成功，绞杀了众皇子，臣再当众砍了他的脑袋。以淮誉王府的声誉和这荡平逆贼的手段，众人自然臣服脚下。天下早在那一日便能归入我手，不费吹灰之力！”

咸康帝面上始终不动声色。

年以梵继续道：“若非为免除这怀璧之罪，臣亦不需费力做那些自毁清誉的事，受这三百鞭刑。圣上，父王当年没做的事，臣也绝不会做！”

咸康帝的目光从年以梵的身上挪移到年之遥之上。

年之遥淡淡一笑道：“至于臣女，圣上更是大可放心。臣女不过一个黄毛丫头，即便牙尖嘴利一些，心思活络一些，也只为求自保。一个寻常女子罢了，于社稷无忧。”

年以梵双手抱拳道：“只需圣上一句话。我们可解甲归田，封府还乡；亦可继续做圣上开疆拓土的马前卒，马革裹尸毕生无悔。淮誉王府的存亡都在您的一念之间，年氏绝无半分怨言！”

咸康帝侧对二人揉搓着两根手指，神情晦暗不明。

实则，从听闻年以梵擅离职守、殴打六皇子之事时，他对淮誉的杀心已十去七八。年以梵做出这两件不合常理的事，为的就是折损淮誉清誉，让高高在上、功高过主的护国将军落回臣子本该的位置。

他明白，年以梵这是在用壮士断腕的心意向自己示衷。

而他的杀意从来不是针对年以梵个人。

只要年以梵守好本分，不逾矩、不贪功，留着他为北梁所用，不仅是他江氏之福，亦是万民之福。眼下自己器重的三、七两子也借此名声大噪，再委以重职稍加磨炼，假以时日必能赶超年以梵的功耀。他已不必除掉年以梵自断臂膀。

他此番召年氏二人前来，只为试探一下他们的态度，看淮誉府是否移衷。现在看来，一切照旧最好不过。

“年将军。”咸康帝收起精锐的目光，缓缓道，“莫要忘了你今日说的话！”

“只要圣上给年氏留一条活路，臣决不食言！”年以梵注视着咸康帝，目光沉沉道。

回府时天早就黑透，年之遥坐在窗边研药。

袖尘阁门前有一条浅溪，上下游直通府外的两条小河。还没有淮誉府的时候便有了这条溪，建府时工匠本想避开此地，另取一处，偏被淮誉王拦下。淮誉王是个满腹经纶的儒将，酷爱山水木石，非要在此建府，便命人在溪旁盖了房舍。

溪水潺潺，一座低矮的水车架在其中，盛着剔透溪流的水斗总是满了又空，空了又满。

年之遥捣着药，看着水车，不知不觉渐渐有些困了，脑袋不住地小鸡啄米。就在她马上睡着时，窗子“嘎吱”一声被人合上了。她朦朦胧胧地睁开眼，便见到热气蒸腾的年以梵。

“亏你自诩神医，深秋了还敢对着窗子打瞌睡。也不怕染上风寒？”年以梵苍白的脸色此时已经恢复如常，甚至焕发出健康的潮红。

“泡完了？感觉如何？”年之遥晃了晃尚未清醒的脑袋，问道。

“你这药汤果然不错，泡完整个人颇为神清气爽！”年以梵微微拢上单薄的里衣。黑色的发披散在肩头，尚带余温的水珠渐渐凝结，顺着半干的发尾打湿他的前襟。

“天牢潮湿阴冷，即便狱官不敢为难你，也难免受苦。这药汤可以为你驱寒。不过那三百鞭刑实打实没人敢偷工减料，即便你日日敷我那副金疮药也会是不容小觑的伤势。”年之遥放下手里的药，掏出一罐药膏，拉年以梵坐下：“快坐下敷药。这副药敷满半个月，包你连个疤都不留！”

年以梵听话地挨着她坐下，解开本就随意系着的衣扣，将他宽阔的后背袒露在年之遥眼前。

年之遥只觉得眼睛好像被什么灼了一下，疼得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那是怎样一个后背啊！

浑圆结实的双肩，动人起伏的肌肉线条，隐约可见的脊椎骨，这些好看的部位无一不被一条条深浅不一、方向不一的鞭痕覆盖着，兵荒马乱、皮开肉绽地叠印在他身上。

暗淡的烛光下，年之遥目光微动，若无其事地张口：“会很疼，忍耐些吧。”

她收起刚刚沾好膏药的纱布，用她柔嫩的手剜了把药，顺着最长的一条伤口轻轻涂抹过去。她极力控制住颤抖的手，仔细地从每条痕迹上一点点抚摸过去。卷起的肉屑，叠加的血痕让她几乎亲眼见到那条高高扬起的皮鞭抽打在血肉上，甚至听见皮肉应声翻开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