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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偶遇」

作者:拢一蓑烟雨|发布时间:2023-04-17 22:14|字数:76370

郎书芯拿了一罐牛奶,正好花光了身上最后的三块钱。不过这个时间便利店竟然还在营业,这让她有些吃惊。看得出看店的大妈也相当的心不在焉,不知是困了还是习以为常,除了结账时淡淡说了句“三块。”,就再懒得和她多说一句话,仿佛多说一个字都是一种极大地浪费。

一路漫步走回公园,那个箱子果然还在那里,毕竟到了现在这个时间,家家户户都已经熄灯睡觉,楼区之间,只有寥寥几盏灯还是开着的,仿佛存在于地面上一片星空,光亮稀疏。除了她这种漫无目的的家伙,这个有年头了的废弃公园也不会再来别人了。

看到箱子还在,郎书芯忽然有种放下心来的感觉。即便她很确定这里有极大概率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会来人,但还是有些无法控制的担心,从侧面来说,这也是一种重视的表现。

那只黑猫果然还在箱子里,安安静静的望着她,好像在等她回来——不是好像,是真的在有意识的执行这个动作,等她回来。纤长的尾巴拖在身后懒洋洋的摇来摇去,有种说不出来的安详和镇定。

郎书芯从箱子里把它高高托起,举了出来。真正上手才知道,这家伙的皮毛竟然柔软到了这种程度,简直像是打了蜡的肥皂,如果不是她卡的紧,说不定真的会从手里滑落下去。两只肉乎乎的爪子随性的耷拉下来,即便被初次见面的陌生人接触它也毫不害怕,不吵不闹,更没有挣扎。

直到郎书芯把它从箱子里拿出来放在地上,它也仍然保持着那幅高冷的样子,与其他的家猫不同,它没有四处乱看,也没有到处乱跑,而是直勾勾的盯着郎书芯——从她回来到现在,它一直都是这么做的。

感受着皮毛从指间划过的触感,郎书芯忽然有些理解了那些养宠物的家伙究竟是为了什么才把一只动物当祖宗伺候。如果能天天这么顺毛,估计她也会上瘾的,实在是很有意思的体验。

它被抚摸地微微低头,干脆闭上了双眼,没有了墨绿色的瞳孔在夜光下的诡异反光,气质瞬间变得顺从起来,看起来似乎是很享受的样子,尾巴打着圈地左摇右晃,颇有两分开心俏皮的意味。

郎书芯拿出食盆,将牛奶倒在一侧的分池当中,谁知它却喵了两声,一副不理不睬的样子。

郎书芯以为是量不够,于是又多倒了些进取,没想到它不但绕开了食盆,还摇了摇头。这个动作出现在一只猫的身上,实在是太过耸人听闻,以致于她一时间呆在原地,忘了自己该做些什么。

这其实也不能怪她,毕竟她完全没有养宠物的经验,自然不知道一些常识性的忌讳,就比如下面这一条:

“猫是不能喝牛奶的,猫有乳糖不耐症。”

郎书芯抬起头来,这才发现身旁竟然不知何时多了个人,不禁浑身一颤,吓得退了一步。不知是太过专注的原因还是什么,她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身边居然来人了,好一阵才冷静下来。

定睛细看,那人是个西装革履的青年,明明说话的语气相当柔和,样子却显得有些清冷,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味。郎书芯略感不解,按理说已经入夜,在这种夜深人静的地方,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目的才向自己搭话。

这倒是她冤枉谢祎坤了,谢祎坤其实每天都走这条路回家,只不过今天公司多出些事情,所以晚了些而已。自从他回来之后,就一直维持着这样平静的生活,不过出于一些私人上的原因,他每天还是按时上班,定时休息。

只不过过去的那些冗杂的工作,在现在的他看来,就显得十分简单了,只要他愿意,甚至能以胜于过去十倍的效率来处理手头的工作,但那样未免太过显眼——是的,他尚且没有做好将能力暴露于他人的准备,然而即便这么说,他过去的工作效率也已经远非常人所能及了,同样的惹人嫉妒,十倍于人的嫉妒其实也没什么区别。

于是就变成了现在的情况,除了每天思考其他事情——亦或者说发呆的时间变长了一些,似乎与过去也没什么区别。

然而区别是确实存在的,不但存在,谢祎坤还能相当清楚地意识到其细微的变化,那个每时每刻都在他脑子里转动磨合的“事物”可不是什么幻觉,他姑且称其为事物,毕竟这种有形无质的东西,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吗?”

郎书芯这才回过神来,也恢复了理性的思考:

“没有。”

简短而又果断的回答,很有科学工作者的作风。

谢祎坤也不做多问,毕竟是他率先搭话的,看样子她很有可能把自己误会成搭讪的人了,所以才会如此冷淡。这倒是无所谓的事情,不过该说的事情他还是要说完才行。

心理学上讲,陌生人之间的心理安全距离是一米左右,太近则容易引发警惕,太远则不会被注意到,所以卡在这个恰好的距离上,谢祎坤说道:“不到两个月的猫可以喝低脂牛奶,对健康是有好处的,像这只这么大的就不行了,会消化不良。”

郎书芯思虑再三,才发现原来是自己想得太多,脸上不禁一阵燥红。这也怪不得她,换做平时,她是不会像这样胡思乱想的,更别提感到害羞或者脸红,她是那种敢于当面对着搭讪者进行责问的人,往往逼得别人手足无措,落荒而逃。

但今天比较特殊。原因无他,人的性格往往体现在细枝末节之上,而眼前的这个青年则恰恰有种见于细微的亲和力。这并不是说谢祎坤是个和善的人,恰恰相反,他也是感情淡薄的存在,但也正因为这种冷淡,才使郎书芯有种遇见同类的亲切,以致于在不经意间卸下了心防。

“谢谢。”

谢祎坤轻笑两声,半蹲下去:“没事,你要把它带回去养吗?”

之所以会这么问,是因为谢祎坤相信,如此没有宠物常识的人肯定不是它的主人,既然如此,那么这只猫应该是被遗弃在这里的,而眼前的这位则是碰巧路过的所谓“好心人”了。

只不过好心办了坏事,实在让人啼笑皆非。

“啊,嗯。”

如出一辙的简单回应,但这已经是她能回应给别人最大程度的善意了。这与精致的面部表演不同,不需要带上面具跳舞,但也正因为真实,所以才会显得局促,不安,乃至不知所措。

“这样啊。”谢祎坤摸了摸它的黑毛,确实是极为舒心的感受,像是新织的绸缎披在身上,唯有在它的身上才如此贴切。更让谢祎坤感到惊讶的是,一般猫咪都会有的,夏天时的干燥与分叉则完全没有在它的身上出现,简直像是被固化了什么清洁的魔法。

他站起身来,轻轻舒了一口气,又望向郎书芯,于是放下心来。人的眼神是不会骗人的,哪怕嘴上在说谎,眉角的角度转变,下意识的微动作,都能解读出真实的情感,受过训练的人可以有意识的进行控制,甚至对人形成误导,不过眼前的女性很明显不属此类。

然而,他其实错把郎书芯眼中的实验狂热误解成了对黑猫的炽热情感,她极为热爱实验,甚至达到了一种狂热的程度,以致于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放在郎书芯的身上表达竟然形成了惊人的一致,真要说她喜欢这只猫倒也没什么问题,只不过她更喜欢这只猫带来的实验附加价值而已。

如果真的让他知道事实,恐怕不会如此草率的做出决定。

谢祎坤最后只留下了一个善意的微笑,他也不回头,静悄悄地离开,留下郎书芯一个人站在箱前,在他见不到的角落挥手告别,摆幅极小,像是将手放在胸前,然后一动不动。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确实在挥。

郎书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着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做这样的动作,况且他已经走了,看不到了。一同陪伴她的还有一只聪明过头的黑猫,正在围着她磨蹭打转,三道长须撩在脚踝,拨起一阵异样的悸动。

顺着路灯的余光,她还能看到谢祎坤的背影,在一盏又一盏相隔甚远的路灯下独自出现,然后独自消失,直到视界的尽头,再也找不到他的踪迹。

她承认自己是在发呆,但不知为何,她突然有些落寞。

“喵。”

叫声婉转悠长,既不谄媚也不急促,不禁让她想起某个午后,一个适时的懒腰,温暖的阳光打在身上,那时候,她也是这样轻声吟唱。

“回家吧,你说呢?”

这是她今天第一次展露笑容,带着一抹摄人的妖艳,宛如一朵盛开的曼沙珠罗。只可惜对象是一只不会说话的猫,你甚至不用去抱它叫它,它就会自己缀在你的身旁,一人一猫,一前一后,迈着闲适的步伐走上归家的路途,一切都是如此契合,又满是惊喜。

夜色还深,天色渐凉,得走快点了。

12,「私刑执行」

“偷偷摸摸,干什么的。”

老王蹲在一旁不吭气,看得出来脸色有些苍白。他的同乡和他站在一起,对着赵占博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容:“哎呀,民警同志,你看看你看看,这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作弄一家人,我们都是社会主义好公民呐,肯定不会干那个作奸犯科的事情。”

该怎么形容那个笑容呢?赵占博心想,这大概就是那种能够让人自然而然的以恶意来进行揣度的表情,无论是男女老少,士农工商,见到这个表情的第一反应无疑是相通的,他们都会感受到包含在其内的、如出一辙的一种恶意。

这种恶意并不是伤害别人的恶意,恰恰相反,它不会伤害你,而是会贴近你,了解你,解构你,然后同化你,甚至同情你。身为民警的赵占博虽然经验浅薄,但对这种情况也已经算是轻车熟路了,很明显,这里头藏着事儿呢,不但藏着事儿,还不想让他知道。

赵占博面色一沉,对老王的同乡吼道:“正儿八经的!别瞎凑近乎,身份证呢,拿出来!”

谁知那人见他做威吓状,反而更加放松,一点也不慌张:“哎呀,民警同志,您别急啊,我这就拿,这就拿。”说罢,他还看了一眼蹲在一旁的老王,但也没有搭话,二人装作完全不认识的样子。

但即便如此也不难看出,他并不是第一次接受类似这样的询问了,无论是表情,神态还是言辞都有所斟酌,而一旁的那个所谓“乞丐”则完全没有经验,显得局促而又紧张,只能沉默着一言不发。

而他的选择其实相当正确,这也是二人事前商量好的对策,

这种人最是不好对付,普普通通的升斗小民一般都有些对于暴力机关的恐惧,而这样笑脸迎人的家伙却是浑身油滑,满嘴跑火车,没有一句话落在实处,抓起来也顶多居留两天,出来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更何况这些人背景都不干净,事后可能还会招来报复。

永远不要低估底层群众的组织能力,也永远不要高估基层干部解决问题的能力。这也是片警民警难当的原因之一,由于经济发展的需要,济海已经算是治安很好的城市了,放到其他一些经济落后的中部地区,袭警,威胁警署,甚至于知法犯法,助纣为虐的现象,都并不少见。

大多数情况下,涉及到敏感问题的,就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这也是局里的老干警告诉他的经验了:“你想想吧,每天报警的有多少啊?基层问题繁多复杂,很多时候根本处理不过来,只能延后一部分,提高效率处理组织上更重要的事情,咱们也不想,但是咱们有什么办法?”

然而延后其实也是谦辞了,他是亲眼见过那些文件被积压,无视,然后彻底置之不理的。走出象牙塔,离开警校,才会发现大家都很普通,这是赵占博这两年才意识到的一个最切身的体会,这个职业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个职业,这身衣服也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神圣。

他也追问过,但得到的回应也大都是“事在人为”“各有难处”,亦或者是“向来如此”。他知道局里的那些老人这么跟自己说,不但是为了自己好,也是真的各有无奈,本来他们也不是这样的,但穿上了这身衣服,也就不得已变成了这样。

从来如此,便对吗?

他很清楚,这不对,但他说不出究竟哪里不对,因为哪里都有些不对,但却有哪里都对,全都不对,又全都对。说来拗口,但事实如此,生活也不管你拗不拗口,只是一天又一天的变化。

赵占博能做的只有坚持自己的想法而已,然而坚持自己又有多大作用呢?他只是一个人,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兢兢业业,尽职尽责,已经是他的全力了,单一在面对团体时,个人在面对集体时,总是无能为力的。

赵占博两眼一瞥,望向一旁的贞合叹。贞合叹也不做声,两手插兜晃晃悠悠,仍然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他平常的状态就是如此,赵占博一向摸不准他的想法,也不知他究竟在想些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每每都能在这种看似无所事事的思考中得到线索,然后取得进展。

赵占博自认是办不到的,不单他办不到,许多人同样也办不到。这理应是一种独一无二的才能,但贞合叹从不以此自誉,如果他硬要拍这个马屁,恐怕还会被骂两句多此一举。更不用提他还救过自己的命,却只因一顿饭就全当抵了,之后就再没提过这茬儿。

赵占博嘴上不说,手上不停,不一会将两人的基本信息记录下来:

“你们——”

还不等他说完,一旁的贞合叹却冲他摇了摇手,拉住了他的左手。

赵占博不明所以:“怎么了,哥?”

贞合叹似乎有些不耐烦的说道:“走吧走吧。”

“……这怎么行?我还——”

岂料贞合叹起了真火,不由分说就要强拽他走:“哎呀,你还磨蹭什么!走了走了!”说罢就扭头离开,赵占博这才发现贞合叹看起来身形匀称,力气竟然如此之大,他就算用上全身的力气也阻挡不了自己的颓势,被拖拽着硬生生远离了这里。

赵占博被贞合叹这么一搅和,气不打一处来,也顾不上形象,直接开口吼道:“你干什么!放开我!”但即使他手脚并用,也还是被一一化解,仿佛他的挣扎全都扯在了空气里,不论怎么挣扎,甚至把鞋根踩进砖里,也没能改变哪怕一丝贞合叹的动作。

他自然是拽不动的,因为贞合叹只要几个微小的垫步就能将他的直力化成曲力,看似是赵占博在拉着贞合叹,其实是赵占博在拽着自己走。前面一个轻描淡写,后面一个满头大汗,显得滑稽而又反常。路上行人窃窃私语,却没有敢上来掺和的,仍然自顾自的走路,只是是不是朝这边偷看一眼,偷笑两声,毕竟怎么看这两个人都是十足的怪人。

走出两条街的距离,赵占博也彻底没了力气,蹲在地上气喘吁吁,反观贞合叹,面不改色心不跳,甚至内心还有些想笑。他没有理会蹲在地上的赵占博看待他的眼神是如何幽怨,而是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在这老老实实待着,等我回来。”

赵占博被他一通操作搞得晕头转向,心里又气又堵,也没那个闲心思再问他去做什么,只得由着他去了。

……

贞合叹又照着原路走了回去,他记得那两个人身上的味道,一身馊还混杂着一股子土味儿,真是让他想忘都忘不了。走了不一会,他果然就远远地瞧见了那两人,看样子是跟他们往反方向走的,不过因为提着东西,所以走的不远。

“你瞧瞧,我不是跟你说了?不用怕,大大方方站着就行,你瞧你那个怂样,是个有眼神的都看出来你心里有鬼了,也幸亏他旁边那人识相,否则少不了你进去蹲两天。再说了,警察又怎么了,警察有什么好怕的?!他一个小片警还能翻了天不成?”

老王被他指着鼻子一通骂,倒也没发脾气,毕竟他也是头一回干这违法乱纪的事儿,没有经验也很正常。他才真是看见警察就走不动路了,能憋住了没说话都已经尽了力了,要不是蹲着,他那腿非得抖断了不成,根本不用说话就已经漏了怯了,哪还管得了那么多。

“记住咯,下次再见了警察,根本就不用搭理他,穿了身狗皮还真他娘把自己当大爷了,神气个什么劲儿。你也长两个心眼,到时候躲着点走,别跟个傻子似的,见了人还往上凑。”

贞合叹听着这话,不屑一笑,凑上前去,拍了拍方才口出狂言的那人肩膀。

“干什么干什么?!”那人嘴上还在骂骂咧咧,但回过头来看到是贞合叹,一瞬间就变得服服帖帖。他可记得清清楚楚,刚才那片警儿就是让这位给拽走的。贞合叹瞧他那贼眉鼠眼的样子好笑,还开玩笑道:“怎么?你刚刚说警察怎么了?”

“哎哟,警察同志,我这不是看您辛苦嘛,这么大晚上的还值夜班,这么为我们老百姓着想,我这个心里头实在是心疼得慌啊。”

贞合叹面不改色,却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自己的手背,脆响两声,只见他凑上前去,嬉皮笑脸地问道:“你看看,知道这是什么吗?”

那人面露疑色,不解其意:“警察同志,您这可问住我了……”

话音降落未落,只见贞合叹右臂上青筋暴露,抄起砂锅大的拳头直接抡了过去,拳影快逾闪电,只听砰地一声,那人连鼻子带嘴被一拳打地凹进脸里,贞合叹这一拳砸实,溅的自己满手是血,那人两颗门牙被生生砸断,被他随手一甩就飞出了老远。

13,「当街行凶」

眼前的一幕让王姓中年人震惊不已,他在此之前虽然意识到了贞合叹的样子有些不对,却没想到他竟然如此直接,连城管执法都得先喊两嗓子,他居然直接挥拳就打,连招呼都不带打的。

他花了大概三秒钟才彻底理解了眼前的景象,满头大汗的他攥紧了拳头,汗水混杂着脏兮兮的棉衣,更添了两分穷苦大众的龌龊。他的神色一变再变,脸色阴晴不定,思虑再三,最终还是没有动手反抗,而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挥舞双臂引起路人的注意,并连忙大喊道:

“打人啦!!警察打人啦!!”

“警察杀人啦!人民警察杀人啦!!”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仅仅简单的两句话,贞合叹的罪行就从故意伤害罪进化成了故意杀人罪,完美契合了看客们的心态,可谓爆点十足。这些不安好心的家伙对于怎么裹挟民意确实有些自己的小聪明,你喊杀人放火绑架强奸基本上是没人敢管的,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害怕麻烦上身。

因为单一个体在朝路人呼救时,承担责任的是所有听到这句话的人们,是一个群体。所有人都不作为,那么所有人都承担责任,但因为这种责任被分担到每个人的身上,反而稀释了不去承担责任的负罪感,既然别人都没有作为,那么自己没有作为也是可以原谅的事情了。

这种呼救方式效率极低,还不容易获救。

但警察打人就不同了,这是性质完全迥异的两种事件,公信力的缺失导致人民群众对这样的事件更感兴趣,不得不说是一种令人无奈的现象。秉承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果然有人开始注意这边的情况,即便是晚上,大街上有没几个闲人,却仍然引发了不小的议论,各式各样的人开始交头接耳,呼朋唤友之声不绝于耳,大都投来好奇了的目光。

贞合叹没有理会王姓中年男人的叫喊,他伸出小拇指掏了掏耳朵,然后径直走到了被打倒的那人身边。两眼翻白,满脸是血,虽然他习惯用针,但全力出拳一击仍然能够打曲薄钢板,这样的拳头砸在人的身上,非死即伤。

也幸亏他在最后关头收了收力,否则就不只是晕过去这么简单了。他蹲了下来,拉起那人的领带,像是提起一直牵在绳上的死鱼,神态轻松而又戏谑:“嘿,奇了怪了啊,怎么就昏过去了,这么不经打的吗?”

说罢,他掐起那人的人中,开始认真的做起意识恢复的应急措施,那样子简直与刚刚一言不合就挥拳动手的打人者判若两人,不像恃力行凶的恶徒,而是救死扶伤的医生。是的,他很清楚自己是在行凶,是在动用私刑,他很懂法,也很懂执法,让这两人生不如死的方法有很多种,他甚至能把伤口和人体玩出花来,即使是最精湛的法医也只能将其判定为意外事故。

避过法律制裁的方法就更多了,他完全不必自己动手的。

但那样就不是贞合叹了,小时候他也皮,掀女同学裙子,抓虫子吓唬她们,弹弓打玻璃,哪个他没干过,为此挨过的打更是数不胜数。但是小时候皮是有大人管教的,成了人再不干好事,那就不是人了,得叫畜生。

他不但要亲自动手,还要教他们做人。

眼看着掐人中没什么效果,他也不含糊,上来又是两个耳光,打的啪啪脆响,那人眼看着肿成了个猪头,满脸通红。他一时吃了痛,这才迷迷瞪瞪地睁开了眼,睁眼就看见了方才打他的那人,顿时怒极,破口大骂:

“你他妈给老子等着!我他妈一定找人弄死你!——”

接下来就是各种污言秽语,简直不堪入耳,什么问候亲属的词都说出来了,专往下三路走,听得路边的小姑娘都臊得慌,连忙转身走了,各家父母护住自家孩子的耳朵眼睛,忙说别听别学。贞合叹倒也淡定,拽着他的领带听着他骂,也不还口,只是微笑。

骂了好一阵子,洋洋洒洒五六千字,贞合叹举着他的手都有些酸了,那人骂的口干舌燥,累的气喘吁吁,总算是停了下来,嘴里直喘粗气,鼻子嘴里的血也都干了,在他脸上凝成一块血痂。

“累了?还骂不?”

“我草——”

还不等他一句话说完,一个大嘴巴子又抽了过来,手劲极大,简直像是被人拿铁锤砸在了太阳穴上,打得他脑髓震颤,天旋地转,胃里顿时一阵翻江倒海,贞合叹见势不妙,站起身来退了两步。

“呕——”

只见那人吐了一地泛黄的酸水,空气中弥散着一股子难闻的异味。

贞合叹捂住了鼻子,拉住那人便往胡同里走。老王见状不妙,偷偷摸摸地往后退了两步,打算趁着人多赶紧离开,岂料贞合叹听见声音回过头来,望了他一眼。一旁还穿着破旧军大衣的老王被这个眼神盯得浑身打颤,一时间呆在原地,不敢动弹,他怕只要自己一动,就会落得和他那同乡一样的下场。

“你,跟住咯。”

“好……好咧。”

他不敢反驳,只得跟着两人离开了大街,贞合叹在前面带路,拽着他同乡的领带,领带在那人脖子上勒出了一条红印,那样子仿佛是一条被拴在项圈里的丧家犬,然而即便样子如此狼狈,嘴上却仍旧没停。

“你到底是什么人?!我可告诉你,你这是故意伤人知道吗?!我要到你们局里去举报你!”比起之前的骂骂咧咧,此刻他却收敛了许多,显然是吸取了教训,毕竟脸上的浮肿和胀痛可不是假的。

见贞合叹不理他,一旁的老王也不吱声,他只得强打起精神:“你——麻烦你放开我,我自己会走。”贞合叹闻言,倒笑了两声:“哟呵,还挺硬气,可以,那你自个走。”

三人一前一中一后,就这么跟着他走进了一条胡同。

贞合叹停下脚步,吓得老王浑身一颤,心说他要是再动手,那他马上撒腿就跑,也不管同乡不同乡的了,只能说各自有各自的缘法,不是老子不救你,实在是你命中注定有此劫,你自己好好受着吧。

“说说吧,干什么的。”

“……做买卖的。”

贞合叹二话不说又是一个巴掌上脸。那人被打的懵了圈,打算还手,却又被反手又抽一巴掌,这一次用劲更大,一声闷响街坊邻居都听得清清楚楚。

“再问一次,干什么的。”

“……哈哈,您看看,还能是干什么的,就是混的呗。”

贞合叹转头望向老王,也问道:“你呢,干什么的,和他什么关系。”

“这个……哎!别打别打!装乞丐的!我俩是同乡!”

贞合叹悠悠然一声长叹:“噢~好家伙,原来是吃良心饭的。”

“诶,对对对,吃良心饭的,良心饭。”

岂料贞合叹抬手又是一个耳光打来,只见漆黑之中一道快影闪过,还未见手就已经疼在了脸上,老王被这一打,不禁怒火中烧,心说好好地问话凭什么打人,也不想想自己干了什么,当即撂了挑子吼道:

“他妈的!我们两兄弟还治不了你这个鳖——”

啪!贞合叹抬手便是一掌,如鞭似针抽在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

老王还不气馁:“你他妈再——”

啪!

“有种——”

啪!

“哥!别打了哥!”

啪!

……

赵占博坐在路边的长椅上翻起了手机,发现他妈给他发了条短信,写的是希望他再带贞合叹来家里多坐坐——赵占博扬天长叹一声,心说我的老母亲啊,被人卖了还在替人数钱,也是让他无话可说。

“看什么呢,垂头丧气的。”

赵占博回头一望,这才发现贞合叹已经回来了,他仍旧是那幅闲散的自在仙样子,仿佛天塌下来也有个高的顶着。赵占博想起他拉开自己放走那两人,气不打一处来,撇过头去别扭道:

“不干你的事。”

贞合叹倒也心宽,回道:“成,那就不关我的事吧。”

赵占博话说出口就有些后悔了,却又不好开口,二人只得僵在这里,谁也不先开口。然而他刚静下心来,就发现贞合叹的手心手背都染了红,那不像是皮肤正常的红晕,反倒像是溅了的血被擦开摸匀。

赵占博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忙问他道:“你刚刚干什么去了?你手怎么了?”

“……没什么,我血热。”

血热怎么还鼓到手外头了?赵占博心说:你这要是血热,怎么不见你脸上渗血?你当这是白血病呢,吹牛皮也不打草稿,典型的糊弄了事。他一直就这是这样,更何况人家明面上还是你领导,赵占博也不好说些什么。

一个不能戳破,一个不愿说破,二人就这样大眼瞪小眼,一句话也不说,气氛尴尬得很。贞合叹受不了这种状况,干脆点明了问道:

“怎么?嫌我打的不对?”

赵占博摇了摇头,认认真真的说道:

“对,太他妈对了。”

14,「临别一叙」

朗朗晴空下,苍茫大地。

秋风萧瑟,天色渐凉,魏无睚已经在这里坐了很久了。

换作平常,他是没时间的休憩的,打坐修行,整经注疏,修缮殿宇。这些事情都是由他一人来做的,亲力亲为,一丝不苟,偌大的泰岳山,明明一片青山绿水,却是百里之内荒无人烟。

换做别派,这些日常琐事自有杂役弟子打理,每月只需领些例钱就能收拾的服服帖帖。但他不愿雇人,那显得别扭,也不合时韵,更何况他不喜热闹,故而山上一直清冷,只是委屈了乐生那个活脱性格,竟然在这枯乏道观里待了如此之久,想她日夜疲困,一定也有身下无人的寂寥。

倒不是说真的一点时间也没有,闲暇总归是有的,只是诸事繁杂,哪怕紧赶慢赶也总是做不完的,当然是做不完的——然而魏无睚就是这样的人,他闲不下来,也不能允许自己闲下来。

如果自己去偷这片刻闲暇,时不待人,届时归于九泉之下,又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每日每时每刻,他总要找些事情做,以致于旁人看来,他实在有些太过偏执了,仿佛修行的奴隶,世事的傀儡。

往好了说,这是有执行力,负责任的表现。往差了说,这是不通志趣,不体人情的朽木古板。然而魏无睚真的不通人情吗?绝非如此,恰恰相反,他活的比这世上任何一人都要长,见过的事情比这世上任何一人都要多。

他极通人情,不过不屑交际。这世上值得他结交的人寥寥无几,即便有,他也不会麻烦那些人同他携力,他不需要,也不愿麻烦。

在这一界,凡是他化不开的麻烦,即便天下人聚在一起也解不开,仿佛童子戏枪,不过班门弄斧而已,这种情况又何谈合作,不过徒增缛节。三百年来,代有奇才,人杰鬼雄,出世惊人。见的多了,也就生不出什么同感共慨,生前无论如何光鲜亮丽,死了也要埋到土里。

他不是在贬低那些人,只是五百年成势,非一人所能力及,时来天地同力,时去命不由己。他见过许多逆势而动的人们,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这群人拥有着一样的优秀,一样的纯粹,一模一样的轨迹。然而百年之后,一抔黄土,世事轮转。

这江山没有千年之江山,这天下没有不变之天下,江河辟道,山岳腾移,此是常理,是简理,也是至理。

当皇帝的都要修陵,从生的那日修到死的那天,棺木里盛的仍旧是一副骸骨,变不成别的东西,再过一个千年,化骨成灰,不留片缕,或零落成泥,或入江归海,或化云化雾。既然人生于天,自然反哺于地,此消彼长,一声长叹足以。说不定今人吃的五谷杂粮,就有前人的栽培滋养。强留几缕遗魂残魄,不过徒增惋惜。

他们修的是御民之道,行的是老黄之术,那天下是一家之天下,非天下人之天下。但对魏无睚来说,天地就是天地,天上是天,地下是地,该是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不会因你说日月颠倒就四时翻覆,不会因你说世有不公就天倾地斜,不会因为你是皇帝就多活两年,也不会因为你是草民就少过两日。

他不同,只因他是仙,不是人。人是五谷在腹的人,仙是乘云邀月的仙。

仙也有自己的烦恼,因这世上的问题无穷无尽,解决了一件又会有新的一件出现,旧的问题,总归是人心思变,过去的法子不好用了,又变成了许多个新的问题,更艰深,更难进。时亦退,时亦进,衍算之相也不过窥一线天机,难得全貌,有句话讲事在人为,确实如此。

“师傅,怎么了?”

江乐生两手揉皱了衣角,小心翼翼地问着,生怕吵嚷了他。

她觉得,师傅今天有些奇怪。

换做平常,要是自己来问这些琐碎闲话,他一定会不开心的,虽然师傅向来不会打骂自己,但却会让自己重修课业,每日功行运转,他也会亲自检查,修行之事,不进则退,一日疏忽,就会前功尽弃。

魏无睚闻言,转过头来,望着这个陪了他许久的小丫头,摸了摸她的头。江乐生不解其意,只是心里觉得甜,像是吃了糖葫芦一样,又有些酸。她不笨的,笨人是做不了魏无睚的弟子的,所以她明白,这可能是某种征兆,她曾经想过,但没敢细想,如今可能就要兑现,所以也她难过。

魏无睚眼中柔情无限,轻声问道:“乐生,苦吗?”

江乐生不知如何作答,只是低头不语,感受着那人手心的片刻温暖,她害怕了,怕所思所想具都成真,怕此时此刻不能永恒。他从小将她养大,不是父母,胜似父母,养恩更甚生恩,她打心底里感激师傅,是师傅帮她打理生活,是师傅教她读书识字。

这种感激从来不曾变质,只是转移。

魏无睚不怕死,但他不能白死。尽人事,听天命,如果人人都畏死不前,道途将永无明日,列祖列宗会止步不前,他也不会有今天的成就,一切都只是镜中花,水中月,空中楼阁,一闪即散,虚妄是抓不住的,路是走出来的。

江乐生见他一言不发,当即明白了始末,两眼微酸,只觉得一片朦胧,声音哽咽:“师傅……师傅要走了吗?”还不等问完,她再也说不下去,泪如雨下,却怎么也不愿意放声大哭。

因为他喜静,所以江乐生也不会吵。

望见低头啜泣的江乐生,魏无睚心中微动,却最终还是神色如常,如清风扶过,不过片刻即停。不是他无情无性,他已经见过太多的生离死别,此事自古难全,更不用提此次渡劫羽化,将要分隔两界,若不成,不知来日可期,还有几个百年肯等。他本想说些安慰的话,但话到了嘴边,却被那哭声哽在喉咙,此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可谓九死一生,稍有不慎就会身死道消,一切成空。但既然要做,那就不会顾左右而言他,生死有命,何必多言。回得来自然会回来,回不来那也无话可说。

他护得了她一时,也能护得了她一世,他的命本来很长,拿出些许用来陪她,倒也不算苛求。

只可惜,他的路已经快到了尽头,而她的路还有很长,这世上已经不会再多一个魏无睚了,但可以再有一个江乐生。归根到底,他只是舍不得而已,私心向背,若真要死,也总归要让自己死在她的前头。

但江乐生本不想要这些,长生永寿也好,搬山移海也好,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而已,会哭,会笑,会因受了冷落自己一个人窝着难过,也会因一个轻笑开心到整日心神不宁。她只想吃一串又甜又酸的糖葫芦,然后躲在别处撒娇,就像别家的孩子做的那样。

这些很简单的幸福,魏无睚给不了,他也不会给。

卯时已到,日出东方。

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划开一道赤霞万里,分割天幕。魏无睚望着这景,心中苍茫存续,他曾亲自腾云九重天外,看着那天间一颗滚滚火球,极光刺目,仿佛天地熔炉,腾火狂焰,一跃而起,便能掀起万里浪潮,怒意昂然。

那是他第一次站在九重天外俯视寰宇,无穷无尽,无方无极。书云地圆天空,而非天圆地方,列祖各有所执,终于在这里让他找到了例证,原来书中所言句句属实,原来井底之蛙真的难窥全貌,与那片灿然斑斓相比,这一方九州旧陆究竟何其狭小。

然而即便如此,他还是更愿意站在地上,脚踩尘土,就在这泰岳山巅,去观日出日落,阴晴圆缺。这天实在太大了,大到这九州旧陆不过沧海一粟,大到让人不由的升起敬畏之心,他可以千年不食,可以步徙千里,但要到那处昭昭天日,仍然去日远矣。

寸身尺履,实在太小,小到简直令天耻笑。连他都尚且如此,何谈芸芸众生,他们不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甚至搬不起太重的石头。这舞台比起九州实在大的有些过分,即便站了上去又能如何呢,根本无从施展。

更不用提诸仙力短,连九重天中的岚砂烈风都无从抵挡,何谈云游天外。天心难用,既然时候不到,那就不必强求,等便是了,总有一天能行。不过他既然先行,那么自然有先行的去处,既然走在前头,理应留些有用的东西下来,总不至于使后人讹传。

诸般暗手已经放下,他走后,只能靠乐生独自一人承担了。天下事有天下人来做,若有人不愿意,那就由自己来矫正。要是百年之后,此界之事未果,诸派仍然短视寸光,斗争不断,那他也只能自己动手,澄清宇内了,就是不知到那时,此间各派,还有谁堪一斗了。

所谓儿女情长,终究与他无缘。

15,「劫将至」

“陵乃升之意,申为通天之所。昌喻天无二日,亦有始昌祖明之申,二字相合,是谓陵昌。”

“那师姐,他长得好看吗?”

江盼雪微微一笑,显然是被她这个小师妹的妄言妄语给逗乐了。这个家伙生性顽皮,跳脱好语,总是说些旁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即便在这个没有人情味儿的峨眉山上,也不是一道相当独特的风景。

也正因如此,口无遮拦,她才总是得罪派中尊长。今日便是,又没去听讲,反而跑到自己这里来求包庇,要是执法长老见了她如此不守规矩,少不了又要一顿责罚。

“嗯……你这问的是哪门子问题呀,这样的话可千万别再人面前说。”江盼雪语气稍重,面上责罚了她两句。虽然那人不设规矩,不过山中派中却都律令,不论妄论仙君还是直言其名,都是要受刑的。

小师妹撇过头去,不屑一顾道:“得了吧,就那些拿着鸡毛当令箭的老家伙,人家明明还什么都没说呢,他们倒先管上了,这天又不是他们开的,这地也不是他们填的,哪来的那么大火气,真是皇上不急太监急。”

江盼雪摇了摇头,道:“嘘,可不许你这样说,妄议长辈别说他们,我也要打你手心。江——江长老虽然严厉,但本都是无可奈何之事,执令必遵,他本意不坏,也是为了你们好的。还有掌教,山中诸事繁杂,不一而决,平日里就派务缠身,你切莫再要惹她生气了”

赵诗荷却站起身来,大大咧咧道:“好哇,你们和在一起欺负我!他是你爹,你当然护着他啦!”

见她这个小师妹如此无理取闹,她也只得无奈的摇了摇头。只见她双手一翻,一阵无源清风便轻轻划过,锁死了门窗。隔墙有耳,江盼雪虽然不喜她逃学避课,但见她楚楚可怜,奶声奶气,却又软下心来。

赵诗荷见状,随即转过头来,纤声细语地撒起娇来:“师姐,他们都不让我下山,你是去过山会的,就跟我说说嘛?”

江盼雪闻言,笑着捋了捋她的发髻。这丫头顾左右而言他,显然是不愿听自己劝告,于是也只好宠溺地捏了捏她的脸颊,不再多言了。

说起来,虽然去过山会,但却没怎么见过那人。前座只有诸派掌教才有资格列坐,像她这样的三代弟子,只能缀在后面,因有传音之故,多是闻声,而不见其人,她也只好远远地偷看两眼。

毕竟陵昌君的模样,天下没有人不会好奇的。

江盼雪陷入回忆,有些出神:“他……嗯,仙君自然是,自然是……”

赵诗荷见她支支吾吾,魂不守舍,心中不禁一股子无名火起,开口便嘲道:“你不说,那我可要猜了啊——那人道行通天,想必已经垂垂老矣。更何况所谓相由心生,他既然如此狂妄,定然难看的要死,说不定,就是个满脸褶皱的老驼牛。”

她胡说八道来了兴致,一跃而起,连连拍手:“好哇,如此一来,竟是个又老又丑的家伙做了天下第一,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真该叫人耻笑呀!”然后又撇了江盼雪一眼,见她没有生气,这才松了口气。

“依我看呀,和纪师兄相比,那人也不过是腐草之荧光,自然比不上天空之皓月,不过如此尔尔。”赵诗荷言此,卖了个关子,又道:“纪师兄这么厉害,早晚有一天要踏着七彩祥云来娶你啦!”

江盼雪被她打趣,顿时羞红了脸,手足无措间尽显小女儿姿态,只得陪她应和了两句,岔开了话题:“好呀,你竟然笑我,可别胡说了。真是顺杆爬,要是让掌纪的师兄看见你在我这里如此悠闲,你说他们会不会禀告掌教?掌门若是听了你今天又逃了经学,该作何想法?”

赵诗荷只是稍想了想那幅场面,简直比无间地狱还要恐怖,不禁打了个寒颤,马上就转了性子:“好师姐,我开玩笑的呀,别告诉我娘嘛,求求你了,你最疼我了对不对?我求求你啦。”

是了,她这个小师妹本就是掌教之子,地位崇高,所以才会有恃无恐,那些执法弟子一是顾及她的身份,而是怕她受了委屈又哭又闹,是以总是纵容,可谓是宠溺至极。但若是让掌门知晓,少不了一番勃然大怒。

她刚要劝她这个顽劣师妹,却觉得天间一晦,她心中一惊,忙推开窗看。

赵诗荷对这种事情向来不太上心,只是迟钝问道:

“师姐,怎么啦?”

江盼雪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在窗外见到的景象,要知道峨眉山外有门界,四季如春,从不会阴天,更没有雨雪,她们不似蜀山那般提倡体悟人感,通悟四时,是以一切都往舒心适用的方向上靠,精心巧刻。

天幕之间,是大片阴云,一望无边,一望无际,整个峨眉山都被笼罩在一片漆黑之下,黑云压城,内有雷气翻滚,晴天霹雳。但就在一刻之前,此间还是一片晴空万里,遍野无云,江盼雪望着这不寻常的景象,心中悸动,似乎若有所思。

值守弟子见此间景象异常,丝毫不敢怠慢,忙架起剑来,赶忙飞往中峰大殿。山上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顿时一片杂乱,还在进修经学的,还在打坐练气的,都放下了手头的修行,跑出来凑个热闹。急的授课师长连连跳脚,却也无可奈何,只得跟着出来一探究竟。

“纪师兄,这是怎么了?”

那纪姓的俊朗少年并未言语,而是望向一名长须老者,躬身问道:“先生,这究竟是?”那名老学究眉间紧蹙,脸上阴晴不定,只是嘱咐道:“你领着他们到室内一避,切记不要出来。”言罢,他大手一挥,须臾之间设下一阵,独自一人驾云而去,遁速惊人,破空声锐,划出一道长虹,直掠中峰。即便如此,他嘴上却不停地犯着低估:“近日云脉平和,不该有此异像啊……”

中峰大殿,赵孤萍神色阴沉,手中赤映剑震颤不已,剑鸣悲恸,那样子仿佛是在害怕什么,又是在惋惜什么,上一次她掌中命剑脱手,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再观殿内,峨眉诸位仙首已然齐聚于此,众人面面相觑,却无一人肯出言禀报。

不单峨眉一处,九州之内,尽皆如此。东携渤海,西到陇中,北至天山,南临诸岛,这片氤氲雷云驰骋九天,几乎是一瞬千里,覆盖了整片中州神柱,并且还在不断扩张,它盖过北国雪地,越过极西赤地,盖过东海渊洋,试要与这整片天陆一争高下。

中州中都,天子脚下,务农的老佃户见了这景,心中大惊,连声喊到:“龙王爷来咯!顺生,赶紧回家拿蓑笠!”

农户儿子也不含糊,扛起锄头便跑向几里开外的家中跑去,嘴里叫骂连连:“贼老天,又来荒!”要是今年的收成再不好,别说自己和阿爹吃不饱饭,就连姊姊的嫁妆也要凑不出了,到时候这门撮合了这么久的亲事黄了,那才真是让人气愤之极。

紫禁宫城,钦天监内,一名身着禽袍的官员连跑带扛,抱着一怀的积灰竹简飞奔行廊。这些本是积压已久的珍惜古卷,每一卷都价值连城,此时此刻却已然顾不得什么小心翼翼,只听他随手一扔,啪地一声便堆在案牍之上,自然就掀起了一阵尘土飞扬,不禁呛得他连咳带喘,眼中酸楚,落泪不止。

然而即便如此,他也没有闲着,而是马上翻开一卷开始逐字查阅,生撑着让灰尘落在自己眼里也要看清字句,简直像是怕错过一横一撇。

不但他是这样,偌大的公室之内,竟无一人敢于偷奸耍滑,明明已是初秋,这些人却忙地汗流浃背,连口水也顾不上喝,别说喝水了,就连如厕的都没有,个个憋得满脸通红,翻书之声不绝于耳,却一无所获。

只见一名满脸须白的垂垂老者站起身来,用着几近枯朽了的沙哑声音喊道:“《甘石星经》在谁哪!?看过了有没有?!”他才刚说完,便气断蹙急,身旁那人赶忙搀扶过来,几要落泪。

“老师,求求您歇息下吧!这里便交给学生……”

那老者满脸酸楚,瘫坐在椅上,望向这个他这个平时最中意的学生,没有回应,只是缓缓推开了他的搀扶。

堂内一侧,这时才冒出一个声音回道:“没有啊!没有!”

霎时间,他眼中闪过一缕精光,几近回光返照一般,又重新站起身来,声阵如洪,响彻南北:“《授时历》呢!!”

众人被他这般样子吓得一惊,都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他见众人忽然停下,心中又急又气,直声骂道:“做什么!造反不成?!愣着干什么!说话啊!到底有没有!”

应声那人这才反应过来,火急火燎地说道:“也没有!”

“拿回去复查,快!”

换做平常,这已经是逾制了,但事态紧急,迫在眉睫,不过些许杂礼腐制,哪用甚么一星半点的用处,索性抛到一边就是。

16,「崩悬于际」

一声发难之后,项泓拙终究还是支撑不住,他捂住心口,竭力扶住手边的红木宽椅,大口大口地平息着自己的呼吸。他现在还不能死,他也不想死,起码在最后一口气咽下之前,他必须要把这件事办好,不单单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身边儿这些个听他授业解惑的学生。

“有了!有了!!”

于平地处起惊雷,这一声迫切的呼喊如银盘玉碎,使众人的一片倒悬之心都轰然落地。

不由分说,项泓拙两眼窜红,急忙道:“拿来!快拿来!!”

随即他转头望向身旁,眼神急促:

“肃卿,快去!!”

一旁的留须青年不敢怠慢,连躬身行礼也顾不得,三步并做五步,火急火燎地接过了尺牍,毕恭毕敬的呈在了项泓拙面前。

“建衡七年,日黑居仄,大如弹丸。”

“日赤而无光,烟天幕蔽,天地反覆。”

“雷声掣骋,怒极叱炸,惊云绕雾,数起数落。”

项泓拙见文之述,与今时之像简直是契之又契,分毫无差,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有了前车之鉴,就不至于再担惊受怕。

上次世上出现这样的天象,还是百年之前,而至于今日,普天之下,已经没有一个人真正亲眼见过那时的景象,别说亲眼去见,市井之间巷宇之内,连提都没人去提了。即便项泓拙今年已经七十有六,是朝中有了名的高寿,也不曾亲历过那次天异。

只剩下经卷之中的一些只言片语,以及田野之间,乡绅佃户的口口相传,代代耳授,还能一窥其貌。日月转移,沧海桑田,曾经轰动一时的大事,在百年之后的今天,也都成了说书人口中不值一提的故事与谈资。只有再次发生时,这些流传已久的传说才能被人们想起,然后像失了魂的惊马一般惊慌失措,急病乱投。

相较于织席贩履的平头百姓,这些钦天监的官员们反而更着急些。这些读过万卷书,经历了官方政治机构层层筛选的人精们,每一个都是由官办书院精心打磨过的,千里挑一的合格政治零件。

也正因为他们读过书,所以才能更体会到这种现象的反常,无知的事物总是更加令人恐惧,但比起这种恐惧,他们更害怕的反而是一些别的事情。就在一刻之前,今上已经批了条子,要他们这些人赶紧拿一个解释出来。

这意味着两件事,一是表达一种焦急,二是表达一种不满。无论他们能不能给出这个解释,无论这个解释究竟合不合理,无论这个解释令龙椅上的那人满不满意,总归要推出一个人来,为这次的事件负责。

是的,明明并非人祸,而是天灾,但要息事宁人,也少不得做些牵强附会的事情。于是这些不衷言的话听的久了,自然而然也就信了。比起所谓天象异常将要引发的灾情,或者别的什么不祥之兆,其中的政治意义才是他们要考虑的头号问题。

所谓天文之学,星象为皮,政史为骨,这种一般都与国朝的执政合法性联系在一起,要是他们不给出一个看起来还算有道理的解释,时间久了,就会发酵出乱子。至于这个解释,天底下的这万顷之民究竟相不相信,那就不是他们要考虑的事情了。

聪明的,即便不信也会装作信,而不信的,自然有那些穿飞鱼服的去缉查问罪。也恰恰因为百姓不懂这天变究竟意味着什么,所以他们的工作才会如此轻松,兴许只是当做一次普通的阴雨,在家躲上两天,盼着不要来什么水灾洪灾,已经是他们思考的极限了。

人话是说给读书人听的,自然不用考虑剩下的作何想法。

……

青州境内,有间客栈。

一名头戴斗笠的青衣客坐于席间,身着便服,黑纱裹面,自顾自地斟酒饮酒,只是他不像是来发泄的落魄酒客,他的动作很慢,饮下一杯,那酒水还要在舌头尖上打上两转,才许它入喉落胃。

腰间携剑,剑纹莲花云气,隐隐有灵光闪现,看上去似乎价格不菲。不认识的,兴许会将他当做行游侠客之类,但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黑纱之下发髻垂肩,他的头发是其实全白的,那么如此看来,似乎又是名须发花白的老者,但举手投足之间,却仍然透着一股子少年人的锐气。

他只是一个劲地喝酒,没有像旁人一样去凑那个热闹,趴在窗边议论,也没有人与他凑上来攀谈,是以对天独酌,显出几分寂寥。

一名书生打扮的青巾儒生走上楼来,神色匆忙。看样子是见到阴天,前来躲雨的,他身后还缀着二人,有说有笑地走上楼来。那青年儒生望见天幕之间黑云翻滚,仰视轻笑,显然对这不寻常的景色极为好奇,兴致高涨道:“你们瞧瞧,这天是怎么了?”

一旁陪他同来的临伴则有些兴趣缺缺,只是不耐烦道:“不过雷雨,又有什么好看的,今日既然天公不作美,我们也不好长聚,还是早些回家去吧。”眉宇之间尽是提防之意,看起来似乎对这个地方不甚满意。

身着华服的那名男子则摇了摇头:“康安兄此言差矣,既然恰逢阴雨,何不行诗酒会?浦泽兄与我等经年不见,区区大雨又有何妨?此去京城,来时又不知何年何月了,兄虽然不事举业,但也知晓路途艰险。”

言罢,他从怀中拿出几张银票,说道:“咱们萍水相逢,为兄也不好怠慢,些许薄礼,你们拿去置些路上取用的行礼盘缠,倒也合适得很啊。”他家中是晋西巨贾,富有万贯,这点银两,不过是蜻蜓点水,不值一提罢了。

然而他自认还有几分身份,却不知眼前二人比他更有来历,只不过出行易服,为了省去麻烦,这才隐去不谈。那跳脱少年从窗边下来,摇了摇头:“不必如此,好意心领就是,我等又不是一贫如洗的次等人家——”一旁与他同行的那人听见这话,只好连忙捂住了他的嘴,那名为浦泽的儒生也意识到自己失言,索性不再说了。

三人上了楼去,去了单独的雅间相聚。而席间那人望着前前后后亲如兄弟的三人,不禁苦笑一声。腰间剑声嗡嗡,刃鞘相击,如果将这柄剑抽出来仔细观摩,会发现它不过是半把断剑,而刃上锈迹斑斑,显然已经有年头了。

曾几何时,他也像那几人一样,呼朋唤友,上京讨学。可惜,他年纪太大,很多事情都记不住了,只有那年中元大节,众人同上醉仙楼赴宴,吃的一块桂花糕还历历在目。席间宾主尽欢,对月明志,势要做出一番事业,衣锦还乡。那时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想来倒也有趣。

这兑了水的酒寡淡得很,他也只是喝着玩,权当漱嘴。更何况自打练气有成,抱丹如腹,他就已经不会醉了,即便东海尽是一片酒池,他喝道嘴里也不过有些发撑。不过酒不醉人,人当自醉,只要他想,随时都能再变一个凡人,一醉方休。

也只有像他这样几百岁的老东西才能感受的到,几乎是瞬息之间,那些百年未动的积灵沉息,骤然间暴起而发,几易其势,宛如山河倾覆,天地崩斜。而眼前却一片风平浪静,就连他斟酒的杯子都分毫未移。

这就仿佛两个毫不相关的世界,一个万生寂灭,一个天塌不惊,换做常人受此災伐,已经神识俱裂,魂飞魄散,而他端坐如常,还能饮上两杯,吟上两句,已然是天大的修行与道行。

换做诸派弟子,又或是自家晚辈,只会觉得灵机不固,气不赋形。这倒不是埋汰他自己教出来的弟子,只是他们循规蹈矩,反而失了理中精要,神麻意木,像是盲人摸象,瞎子过河,根本无从感受。如此一来,他们反而因祸得福,不必像他这样身不由己,百脉驳冲。

那些平常在他手中温顺异常的天地灵气,忽然开始变得难以捉摸,如刃似刀,棘手异常,稍有强运,就会反噬脉腹,万刃穿身,痛不欲生。

天地有灵,自辩阴阳。既然它不愿孕生这山海怀中的异类,那么就只会有一个结果。天道有常,无情无感,似乎那不是它的造物,而只是一胎异物。自那黑云翻腾开始,这一股通天强势不断攀升,斥冲阴阳。

天节不远,五年复反,小凶则近,大凶则远。

直到它达到巅峰,终于开始孕育些别的东西。

震通雷霆,由爻转凶。

一杯饮尽,时辰已到。

放下酒杯,太清真人仰天长啸:

“老朋友,容我再助你一次!”

清微剑锃然出鞘,剑鸣高亢,扶摇而上!乘天于九万里之极,直破长空!

一剑飞仙,气冲长虹贯日,裹挟着太清全身灵基,万顷灵浪悍然澎湃!恍若天河倒灌,趵突泉涌,一触之间天地轰然,洞穿天幕!那剑光极致锐不可当,生生炸开一片朗朗晴空,辉璨煌然!

17,「逆冲阴阳」

阴云笼罩下的泰岳山,雷云翻滚,狂风呼啸。疾风劲走,百草曲折,如刀似剑的风吹乱了魏无睚的鬓发,他略微向前踏步,只身挡在了江乐生的面前,单手一捻,起了一式定风诀。

然而天地有感,即便他对灵息的理解已臻入化境,万般法理存乎一心,但树欲静而风不止,法诀仍然只对江乐生一人起了作用。二人不过一步之遥,却仿佛咫尺天涯,一边是风平浪静,另一边,则是寒风刮骨。

魏无睚见状,心中微微有感,感叹道此是应存之理。

既然他要挣脱这个牢笼,那么此界之物自然分毫也不能取用,这是此方天地为他定下的规矩,虽不公平,但却适理。以一人之力欺天横行,这本就是修者的本分,夺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玄机,吞阴吐阳,再造乾坤。

换言之,他们是此方天地的贼,而包举宇内,尽皆有主。主人之所以没来算账,只是因为你还没有跑出它家大门。

是的,它家大门。

说来可笑,泰岳山宗代代薪火相传,沿袭千年,列祖天纵之奇才,旷世之逸智,千载钻研,日夜不辍,却只是做成了这一件事。而为了摸到这一处天门,万年以来,已有无数先人以身殉道,身死道消。说起来不过微不足道,若是稚童听去,恐怕会嘲他等不自量力,蚍蜉撼树,且叫众人耻笑。

下士闻道,大笑之。

不笑则不足以为道。

江乐生望着眼前这个为她遮风挡雨的清隽身影,心中凄然。她想过,有一天自己要一个人待在山上,于是,再也没有了起早课和打手心,没有了读不完的枯燥经卷,和那个总是扫不净的山门。

这一天来的如此之快,白驹过隙,仿佛一场转瞬即逝的梦境,只是一瞬光阴,他完全没有留给她任何准备的余地。哪怕就只有一天,就只有一天也罢,她也总归有个去选择任性的理由。

但师傅是不会那么做的,她知道,那个人的目标里,自己只是结果的一环。这并不是说师傅不疼自己,恰恰相反,师傅是很疼自己的。也因为这是一种疼爱而不是别的什么,江乐生才只得顾影自怜。

纵有千百句鉴别之言要讲,话到嘴边,却一句句跌得粉碎,只留下些不知是些什么的喃喃呓语,眼前天恩似海,眼前天威如狱,她却什么也做不了。是的,她已经习惯了这么做,她永远是那个跟在他身后的顽劣弟子。

江乐生今年虚岁十三,第一次意识到无能是一种多么令人可憎的情感。

魏无睚云淡风轻,天崩于面前而神色不改,他只是柔声说道:

“乐生,你且退。”

江乐生沉默不语,不愿作答。但想起先前所应,心中百感交集,更添酸楚。她不想让师傅担心,只是应声道:“……是,师傅。”

天行有常,天道无常,那空中云眼渐渐坍缩,促成一阵螺旋之势,方圆万里之内,风起云涌,犹如天河倒灌,蛟龙吸水,天地之间灵气汇聚,被那云眼收摄吸纳。魏无睚眉间紧蹙,浑身上下全不着力,泰岳山明明有他护宗大界,但因灵机倒悬之过,却如芒在背,隐隐与他针锋相对。

时去天地皆弃,魏无睚纵有搬山移海之能,也无法运使,莫说天劫,此刻即便是学艺不精的江乐生,也足以一剑将他逼退刺败,失去了天地灵气的支持,哪怕他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陵昌君,也不过劫下天灰,冢中枯骨。

但于此同时,极东之地,一道驰骋剑光行万里而来,锐气逼人,势不可挡!

魏无睚神色微惊,心中不禁五味杂陈。自他捅破天关,接引劫数起,神识晦涩,不明不灵,先前能够覆盖整个九州神陆的庞大神韵,竟然连身前一尺都冲不出去,更不用谈万里之外的青州旧地,是以他直到现在,直到那煌然剑光冲至眼前,才明白那人竟用自己毕生道行,来换自己一线生机。

有友如此,夫复何求?

云眼受此一激,山河翻覆,天地共震!强引出七七四十九道紫霄真雷,道道雷光叱咤,道道声势惊天,风驰电掣般奇袭而来,恍若旭日东升,紫气东来,直击清微剑去!

只见那道通天剑光青湛幽光,周身雷霆裹挟,电闪雷鸣之间,劈下万顷重雷!剑身震颤崩损,剑鸣悲恸,却执意不散,身受万殛雷刑,本来就只剩半截的残剑变得更加不堪,周身纹裂,几近碎裂。

然而即便如此,清微剑路不改不悔,一往无前!这至生至义的一剑,已是太清毕生最巅峰的一剑,分光离合,掀起剑风刃雨,一剑之间山海破碎,穿云点日,斩破天幕,妙至豪巅!

还要更近!更近!

剑云相撞,宛如针入渤海,被吞没无形,隐去不见。就在魏无睚心生悲慨之际,却见青光一闪而过,清微剑一碎千剑,爆裂开来!骇然之间掀起惊天大浪!层层天幕被洞穿破开,雷云受剑,被千万道炽热青光生生磨灭,打散震碎,重归混沌,再化无形。

趁此良机,黑云将散未聚,魏无睚双手合十,心运万千法诀,震发冲玄,一瞬之间,天旋地转,一身通天彻地的修为尽归己身!那被打散的天地灵机重新聚拢,又孕劫雷,魏无睚仰天一指,洞玄同微,千里之间,破开层层云障,化阴转晴,再见天日!

他大袖一挥,掀起万丈狂风,那风随即裹挟着江乐生与泰岳大殿往极西飞退而去,只听她一声惊呼,眨眼之间已在千里之外。劫力凶猛,比他想象更甚千倍百倍,接下来的劫数,即便他也不敢说能在这内天劫眼之中护她周全,只得出此下策。此时此刻,若从九天之外一观,则浑圆之间,尽是一片漆黑,无有一处幸免。这是劫力所致,运使一方天地共抗异孽,此非仙魔清浊气争,阴阳有常,而是界主更迭,生死高下,此方天无二日,必有一方身败坠亡。

不过须臾,云眼之中强催赤贯劫光,激射而来,魏无睚身连泰岳宗阵,以身化岳,周遭灵脉尽皆相接,祁连大山硬抗天冲,一瞬千击,只觉得天摇地动,山崩地裂,整个泰岳山被天威镇压,沉下三丈有余,神识震颤不已,几要昏厥过去。

魏无睚神如电走,意行分秒,当即意识到此法不可,山毁人亡不说,还会连累周遭百姓。但天道行法,无惧生灭,即便此界寂灭,也不过再造混元,是以顷刻之间,又生新力,奔雷厉走,一齐袭来。

独木难支,此界无一处能够借力,魏无睚再难支撑,当即万雷窜身而过,劫力劲走,百脉断绝,灵基俱碎,一身修为散为湮粉,化作点点星光回归天地,神魂虚晃,三魂七魄聚散无常。

魏无睚一生从未有一刻像今时这般如此虚弱,几近鬼门关前,诸般幻象皆缠上心头,恶鬼索命,森罗庄严,幻化心魔,一步踏错,就会万载沉沦。值此生死交接之际,万千思绪浮上心头,过去往往,百年烟云,一幕幕重演清算,由虚转实,衍变万象。

他背负着几千年来传承不息的一个夙愿,那是被困守一隅的人们,对这天幕所作的最为持久的一次抗争,从出生到死亡,永不停息。而今时,是他们离成功最接近的一次,登天之梯,一步之遥,就在此时,就在此处。

他已然身无寸功,现在还能站立,也不过一抹先天神意未散,独木强支。千年积累,一朝尽丧,所谓举世无双,所谓摘星夺月,宛如一场幻梦,不过转瞬即逝。天道恒长,归还往复,下次劫至,他就将魂飞魄散,彻底消失于这片天地之间。

思及此处,魏无睚却并无绝望,反而笑了笑。他笑自己蚍蜉撼树,螳臂当车。只是可惜,可惜连累老友,百年未见,再聚首时,却是如此。

他并不为自己感到遗憾,这是他应得之结局。魏无睚从无傲慢,更不会恃才傲物,三百年来诸般事务,向来一视同仁,秉公而诀,是以诸派虽各有所执,却仍然举其为首。但今日之事,却让他生出几分愠怒,那颗百年以来浑圆不缺的先天道心,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变化。

世事无公,大道无情。他是知道的,正因为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正因为比任何人都要了解,他才更要争上一争,要是这天要他的命,那便来拿吧,他要再进一步,这次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天下修者。

更为了江乐生铺路。

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而留一线生机。

魏无睚目中精光闪现,点住心脉,千载寿元付之一炬,刹那间断脉重连,灵基复生,周遭灵气聚拢而来,神魂虚浮,他点住灵魄,三花聚顶,生生将其锁死在己身之中。

浑身上下灵息澎湃浩荡,节节拔高,层层高涨!九州之间,百派俱惊,只觉得这灵光通天彻地,竟与那天间劫数旗鼓相当。一阴一阳,造化两仪,攀升到了一个令人惊心动魄的境地,甚至已经远远胜过了从前。

几乎是同一时间,他的发色由黑转白,眉宇之间也显出了几分老态。

天行有缺,勤力能补。

哪怕片刻,他也要压服这片天地一次。

18,「天地相托」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

魏无睚目套日月双瞳,怒火中烧,只单手一擎,万丈灵浪澎湃而起,九州之内,风起云涌,恍如江河倒灌,龙徙九天,以泰岳为眼,牵连此方天地灵气随心而动,左手化阴,右手化阳,两仪化生,太极轮转。只见阴阳相合,混沌气生,魏无睚驱使太极,直冲劫眼而去!

二者勃然相撞,宛如天地初开,日月无光,此方世界归化成一,泰岳山间,只留一片浑圆寰界,似虚似实,淳合未分,而一生二,而生三,三生万物。魏无睚一指指天,一指向地,刹那间定住这方初生天地,那清气骤然上浮,浊气轰沉下降,天地于此成型,有实有质。

“大道无情,运行日月。”

天外雷劫滚滚,天外太极化形,阴阳倒势,晦然无光,他一手擎太阴,一手执金乌,天地为盘,日月为磨,磨去铅华,洗尽浮沉。定行日月,一升一落,乾元资始,坤元资末,须臾之间,方圆界内已是万年。

“大道无名,长养万物!”

言出法随,九州同应,万顷厚土,地脉之下,地气滚动上涌,宇内皆震,刹那间枯木逢春,花开荣发,澄清玉宇,海晏河清,否极泰来,宛如神迹。风雨骤停,寒冬复暖,这一方黎民苍生,俱得五谷之丰,万家同欢,喜极而泣。

这是他以先天真元所化灵力,不在三界,不入五行,但却每时每刻都在透支着自己的底蕴和潜力,若是不出意外,就算他真能安渡此劫,也不过须臾可活。此方无间劫力与真命归元所激之天地,已然乾坤一元,阴阳相倚,浑然自成一界,万力不侵。

界成同时,魏无睚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拉扯之力牵引己身,若是此刻他心生退意,躲进这方天地小界,直至寿尽再不复出,那么九州劫力也将自行散去。如此一来,虽然困守一隅,但也不失一方界首,届时以天地为舟,横渡虚空,逃离此界,亦不失为一法。

但魏无睚不愿如此。

若只是为了活命,他完全可以驻足不前,不去走这一步险棋,天门在前,索性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那样尚且还有许多日子可活,几千年,或者一万年,只要他想,以人为引,千万人同炉炼化一丹,延年益寿,这天下又有谁人能制。他只是往前走,必须往前走,哪怕他多走一步,就能多出一步的经验,千千万万的后来人就又能多出一分希望。

魏无睚死不足惜,但有一事却无论如何都不得不谈。他死后,江乐生日后行若是修至此处,也好个前车之鉴,为她做脚下垫石。列祖列宗俱是如此,以身殉道,尸骨铺路,他亦如此,不过追溯前人,不足道哉。

他随手一挥,像是扇没一株微小的火苗,掐灭了那刚刚孕生的一方天地。一时间天地色变,心中却诞出一股无名之悲,切肤之痛,仿佛亲弑其子,虎毒食子,千思万绪藕断丝连,魏无睚抬掌化指,眼中定于无情,将其一指斩灭。万生寂灭,天地大劫,那方天地由盛转衰,诸般诡像骤然而起,万里冰封,山崩地裂,江河倾覆,人间炼狱。

到最后,只化作一片苍茫死地,万籁俱寂。

魏无睚腾起驾云,托天而起。那一方无生小界愈发缩小,到最后只剩下一掌之大,通体墨黑,宛如弹丸。其中玄机晦暗不明,隐隐有毁天灭地之能暗含于内,吸力惊人,豪攫万物,若在掌中,还能由他骇人灵力压制一二,一旦失去控制,贪食天地,吞吐灵机,又将是苍生浩劫。

不曾想他无心之行,竟造就了如此奇物。就在此时,天间又起幻音靡耳,一如他当年枯坐之时所听所闻,同音同调,日日反复,使人神魂颠倒。此实为千载难逢之机遇,以此击天,必能安渡此劫,即便九州陆沉,天地尽毁,那时他也已经飞升天外,逍遥自在。百年修行,千年夙愿,不过些许苍生虫渺,较与大道可期,何足道哉?

诸幻又生,摄人心魄,值此燃血之际,那无形之像推动灵息再上一层,魏无睚全身上下又生新力,竟萌生了一种无所不能之感。仿佛他真的看见了自己羽化飞升,逍遥天外,瞳生日月,剑指阴阳,一动之间,尽是天地至理,正如那列祖列宗日思夜想的,万劫不磨,因果不沾的至圣天人。

诸生浮屠,叫人心驰神往。

然而此间种种,终是虚妄。

不过一指,刹那间点破诸生灵幻,魏无睚周身灵息当即四散而去,尽归天宇,九州之间,天地灵气骤然暴涨三分,引得天下修行人啧啧称奇。青州府内,太清真人有感,长须白眉一紧,脸上又浮新愁。峨眉山上,赵孤萍剑鸣悲恸,她却心头怅然,不知是喜是悲。

那是他借于天地的道行,如今又还了回去,反哺日月,滋草润木,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他双手做轮,天地合盘,不过翻掌之间,那墨黑小洞已然消磨无形。就这样,最后的证道之机亦被他亲手打灭,如此一来,此方天地苍生便无忧了,他也已然用尽了最后的一点真元。那天边劫雷不竭,隐而不发,似是在等他做完这此生的最后一件事。

天也会等人吗?

他心中已然无悲无喜,不假外物。

万乘雷光,一齐击来,恍若千军万马跨境而过,声震轰鸣。粗逾千丈的雷柱直直地落在泰岳山上,将整个山顶彻底抹平。魏无睚身受雷殛,犹如万剑穿心,万蚁噬体,他只是泰然处之,以身受劫。

待他死后,理当埋骨青山,不肖弟子有负先人所望,以身赎之。一瞬之间,恍若千年,千丈雷光霎时褪去,魏无睚全身俱在,毫发未伤。就在他惊讶于此间奇异之时,只见雷光再现,由五脏六腑自内而发,顷刻间紫极雷霆遍走全身,脱胎换骨,洗炼身庐,三花重聚于顶,革故鼎新,骨体荣华焕发,再复仙龄。

以身为炉,炼化无垢,淬火而生,三清永固。

冥冥之中,更有天音洞彻:

“三劫已过,洞开天门,授此界执掌,代行天道。”

天边黑云散去,虚室升光,幽中复明,九天之外,再现朗朗晴天。劫眼之中,有一尊无方玺印孕育而生,晦暗不显,自成一像。那印从万丈苍穹激射而来,随即缓缓而落,入他掌中。

他再催发灵力,更胜从前百倍,宛如天地同力,共君竭泽,然而即便如此,却并无效果,只觉得这印重逾万斤,仿佛托山捧海,九州旧陆尽在其中。其间有山川变换,其间有沧海转移,真正一方天地尽归于此,印在界在,印亡界消。如此看来,这天下苍生已经俱都托于他手,万物生灭,存乎一心。

天间无窗,地下无门,魏无睚却觉隐隐有股接引之力通往天外,想来是飞升之时将至未至,留给他的时间已然不多。

……

江乐生躲在殿内,不敢妄动。

她是想去帮师傅的,但她什么忙也帮不上,魏无睚将泰岳山殿托至悬空之中,为的就是让她知难而退,更何况此地距离泰岳山足有千里,没有他的首肯,是决计回不去的。

然而若是魏无睚身死道消,江乐生该如何回去就成了一个天大的难题。这是他的自信,也是他的自负,他有信心为自己不留后路,这种自信建立在他的阅历与心性之上,是以无论做什么事情,总有些破釜沉舟的意味在其中。

江乐生还在心中默默祈祷,她只求师傅能够平安归来,其他的再无所求。

却见天边乌云洞开天幕,由阴转晴,还不待她思绪停下,魏无睚缩地成寸,千里之地瞬息便至,江乐生见到师傅,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情不自禁地泪眼婆娑起来。然而还不及江乐生开口向问,魏无睚却先说话了。

他抬起江乐生一只纤纤细手道:

“乐生,会有些疼,忍耐下罢。”

江乐生满脸赤红,还不知师傅究竟是何意思。只见魏无睚单指一划,她的无名小指便被划开了一道口子,殷红鲜血从伤口溢出。魏无睚不做解释,只是拿着她手,将血滴在那山海印上。

那血入印即融,骤然间绽放灵光,那方如玉似珀的天印果然认其为主,生出了些不可名状的联系。魏无睚做完此事,心中大定,于是不再复言,转身直往中殿走去。这一份天大的礼物,就这样随手被魏无睚留给了江乐生,可怜她还在因手指被伤满脸委屈,浑然不知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又一挥袖,泰岳山殿虚空挪移,直接回到了原处。此间百里,山脉受天劫肆虐,破碎损毁,需要重新理清地脉,修复灵泉,再造山岳。换作从前,魏无睚尚需半晌时日,才能将其恢复如初,然而今时不同于以往,心随意走,不过思虑之间,泰岳山已然修复一新,浑然不服先前那番破败模样。

19,「分别」

江乐生只是跟在后面,跟着,跟着,一直跟着。

在江乐生的世界里,师傅总是有通天彻地的能耐,无论什么事情都难不倒他。而换做今次,也应该是一样的。那上万年来,天底下没有一人做成的事情,师傅也做成了,这正印证了她的想法,就应该如此。没有什么能难倒魏无睚的事情,一件都不会有。

也只有这样,她才是师傅的徒弟,她也能一直做师傅的徒弟。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江乐生开始不听经讲,调皮捣蛋,甚至违逆魏无睚的吩咐,偷偷地略去功课,一次又一次被罚打扫山门。江乐生乐见其成的同时,也心存愧意,她不是悔悟,而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惭愧。

虽然师傅一次都不曾打过她,但她知道,这样师傅是会失望的。这并不是魏无睚对江乐生的失望,而是魏无睚对自己的失望,弟子顽劣,是他教的不好,是他纵容过度,孩子不过天性如此,何来之错呢?

他越是如此,江乐生每次偷懒时就越是难过。但她如果不这么做,她会更难过的,比偷一百次懒,让师傅对自己失望还要难过一百倍。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开始有意识的规避修行,开始有意识的忘记指点。那不过是无心之失,魏无睚授完经课,第一次跟她谈起了真正的志向。

他放下手中的竹简,轻声对她说道:“乐生,总有一天,你也会跟我一样。”说这话时,魏无睚眼神涣散,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江乐生从未见过他这幅模样,但她只是觉得好奇,未做多想。

她用奶声奶气的声音玩笑道:“师傅,你分神了。”

魏无睚回过神来,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也应和道:“是,确实分神了。”

魏无睚的情感流露是很少的,大多数时候,他只是那副天塌不惊的表情。一个人的能耐和他脸上表情的丰富程度,其实是成反比的,他能解决的事情是别人解决不了的,他思考的事情是别人不会思考的,是以能让他感到无奈的事情,极少,能让他力有不逮的事情,更少。

他还在把江乐生当成小孩子来看待,因此会自然而然的对她流露出自己的真情实感,因为六岁确实是孩子的年纪,六岁本应是如此的。更何况是这样一个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长大的孩子,是以,他觉得自己足够了解江乐生,也足够了解她的想法。

事实上,他的这种想法到现在也没有改变,换做旁人来看,比起师徒,他们二人其实更像一对父女。既是那种令人羡慕的父女,也是那种令人羡慕的师徒,除了这两种关系外,其他的什么关系也不是。

错就错在,魏无睚觉得自己能够凭借时间的积累和朝夕相处,去了解一个人的全部想法。而事实是,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人能够完完全全地了解另一个人,魏无睚也不行,即便他是这天底下公认的天下第一,也不行。

“山上清苦,若有朝一日,真如列祖所愿,总不至于再受这些无妄之灾。”他自己就是感同身受,因此不希望江乐生再走一遍他的老路。

“那时恐怕要委屈你一阵了,技多不压身,开卷既有益,要好生研习才是。”他随即又摇了摇头,似是自嘲,却也有期望:“我与你说这些作甚么呢,以今时审之,不过无稽之谈尔。”

她一直是很聪明的孩子,所以知道怎样使他开心,魏无睚同样觉得她聪明极了,所以才会学的比自己当年还快。但她比师傅想象中的还要更聪明些,是以她听懂了那话,但却装作不懂的样子蒙混了过去。

勤修苦行,意味着她很快就能达到那条准绳,然后被担以重任,成为被托付的一切的那个人。而那时,也就意味着魏无睚的离开和江乐生的独留。她讨厌那样,她实在是太讨厌了,讨厌地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于是只能一个人在梦里偷偷地哭。

而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即便她已经想了很多办法,那些办法看起来拙劣,稚嫩,漏洞百出,但那也已经是她能做的极限。

魏无睚何等人也,如果他连江乐生的这点心思都看不出来,那无异于白活了一趟。

所以他只是按部就班的进行着自己的步调,不紧不慢,不追不赶。即便江乐生每天都会搞出点看似意外的日常,他也无非是将那些应行的步骤一天天推后而已,直到她自己停下脚步,直到她自己不再索求,甚至于就算她这么一直任性下去,魏无睚也不会多说什么。

时至今日,再一个人的默认与另一个人的自欺之下,这种心知肚明的推延最终还是走到了尽头。魏无睚从不担心自己的弟子会没有出息,如果她真的没有出息,那么只会是自己的问题,这是他的自信,也是他的傲慢。

江乐生是明事理的,也正因为这种明理,她才会为自己的任性感到愧疚。这种愧疚不断积累,以致于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再寻退路时,她已经彻彻底底地无处可躲。她说不出挽留的话,她办不到。那个人对她是如此纵容,已经到了她自己都无法原谅的程度。

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告别,江乐生从来就没有做好准备。

你怎么能指望一个焦心的孩子想出什么好办法呢?

魏无睚一如既往地从中殿走出,白衣素袍。江乐生想到,她第一次看到那人时,也是如此,松形鹤骨,兼有神意。在江乐生的记忆里,有上千次一模一样的场景,她每次都看的仔细,认认真真。以致于后来,这种认真甚至演化到了一种病态的程度,她总是能精准地说出每一次的日子和时辰,因为那是江乐生能够再次见到他的时间。她会开开心心地凑上去,说上两句不知所谓的童言妄语。

而这一次,她却出乎意料地——不,应该说情理之中地有些走神。那不是孩童应有的神游天外,而是一种失魂落魄。

魏无睚没有顾忌,开口便是斩钉截铁,毫不留情:

“此界诸事了结,天门接引,我已不能再驻世久留。”

见她不语,魏无睚长吁一口气,叹道:“乐生,我走之后,你要好好修炼。功行千里,废于一时,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修者当有恒定心,方能有所成就。中殿之内有我作注的经卷,你要勤加翻阅。”

江乐生只是呆呆的望着他,仿佛认不出眼前人的模样。师傅是她这辈子最熟悉的人了,但方才一言一语之间,却又让她觉得格外陌生。她不明白,眼前这人怎么能如此轻而易举的说出那几个字?是不在乎吗?是根本就无所谓吗?她思绪不止,却也只是令自己愈发难过。

“山海印如今已经认你为主,此印能掌天地运行,大道废止。除我之外,此界之中再无人能御,有此傍身,即便下山历练,也能有所保障。”说罢,魏无睚两指一抬,划开一道界痕。却见灵气翻转,冥冥处洞生一小处界,灵光敏锐,幻化作一件寿锁香囊落于掌中。

“你未修神通,这件‘袖里乾坤’可充行囊之用,你要贴身保管。”

要嘱咐的话还有很多,但魏无睚却说不出了。

江河决堤,泪如泉涌,江乐生一把抱住了他,嚎啕大哭起来。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魏无睚不再复言,他只是像往常那样,扶上江乐生的额头。他抬起江乐生的手,把手中香囊交托给她,又合上手掌。魏无睚做这些时,江乐生只是静悄悄地看着他做完。

“乐生,你可知我为何给你取名‘乐生’?”

江乐生擦去眼泪,双眼通红,点点头道:“弟子知道,弟子明白。”

魏无睚为她拭去眼角泪光,慨然道:“人生之事,十之八九不会如意,此是常理,喜怒哀乐,悲欢离合,五味俱全才是百态人生,怒能伤身,悲胜恐甚,少了哪一方都不行。人生百年匆匆,更是转瞬而过,然而即便如此,想要一切顺心如意,又何其难哉?”

“夫道者,有清有浊,有动有静。凡人尚且如此,修者何免于责?我只希望你知足而安,长乐而生,如此虚怀若谷,即便天崩地裂,山河倾覆,又何足道哉?彼一时狂风骤雨,彼一时风平浪静。此间种种,一时之苦,不入天道,终是虚妄。”

江乐生认认真真地点了点头,然后用有些异样地眼神盯着他看。泪眼婆娑,魏无睚无奈一笑,心领神会,知她已经不再胡思乱想,索性话锋一转,直抒胸臆道:

“五谷轮回,于修行有益,所以饭要照常吃,不可滥用辟谷。你尚未筑基,还不能百病不侵,四季轮转,虽有灵息护体,也要多添衣物,不可贪图玩乐,舍本逐末,以致于沾染风寒,耽误课业。”

他蹲下身来,抱住江乐生道:

“我走后,你要照顾好自己。”

20,「一成不变的日常」

谢祎坤推开保险门,走了进来。

“回来了。”

“嗯,欢迎回家。”

芙蕾雅正在门口等他,相视一笑后,谢祎坤将手中的手提包交给了她,他趁着这会儿功夫先换了鞋,默默注视着她将公文包拿回卧室,然后又从卧室中漂浮着游出来。在她的世界里,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空气仿佛是某种流动着的液体,而她则向生活在海里的鱼儿一样畅游其中。

这奇特的景象让他脑海中的思绪有些混乱,像是有一根无形的弦在他的脑海中撩拨着柔软,激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而他之所以会感到无比的混乱,一方面是因为他没有类似的经验——不但他没有,任何人都不会有亲眼看着幽灵一样的少女在自己家里飘来飘去的经验,但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十分可爱有趣的景象。

另一方面,他发现,自己对于她的存在已经习以为常,芙蕾雅的存在已经彻底成为了他日常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甚至他早就不知不觉地把她当做了不可或缺的家庭成员来看待。习惯的力量是如此强大,总是在不知不觉中推动着事物的发展,当他反应过来时,却发现一切都已经覆水难收。

谢祎坤是如此努力地杜绝着与其他人的联系,但在这孩子的面前,他的一切努力都像是矫枉过正的笑谈,她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些刺人的理性和冷静,抚去不愉快的回忆和思考,然后静悄悄地待在了他的心里。

谢祎坤觉得自己是幸运的,这种独一无二的幸运降临在了他的头上,以致于他开始怀疑这究竟是因为什么。他获得了这样的幸福,究竟该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才能够偿还和维持?

他是在害怕,这幸福来得太过简单,他开始患得患失。然而这世上的事情,往往是没有道理可言的,所谓的理由,即便去强行找到,也只能成为自我说服的托词而已,这实在是没有答案的问题,没有人能够帮他解答。

而出于一些客观上的原因,他最近已经停下了精神力的控制练习。

他的“能力”不单单只为他带来了便利,同时也为他带来了许多麻烦。便利的一方面,诸如思考速度的提升和幻想故事一般的超能力。麻烦的一方面,则是它的难以控制与不确定性,这并不是说他的能力到现在为止还不能掌控,恰恰相反,比起最开始的时候,他的控制力简直可以用一日千里来形容。

然而问题恰恰就出在他进步的速度上,正因为太过契合,所以才会产生意外。人的表层意识只占据了脑内活动的十分之一,甚至还要更少,而大多数情况下,潜意识的运动和变化是不被感知的。

他的精神力出于一些不知名的原因,数量庞大到难以置信。精神力这种东西其实没有固定的量化标准,因此“她”以正常人脑部活动的电磁频率作为基准,推算出了他的“数字”。

那实在是有些骇人的一个数字,无论怎么看都绝不正常。按照正常的逻辑推算,即便正常人有资质自然觉醒出精神力外放的能力,但由于基础薄弱,即便有潜意识当中的牵引和作用,也不会引发太大的物理现象。

举个例子来说的话,只有一滴的水,即便倒入海中,也不会掀起什么波澜。现实世界是有其自己的潮起潮落的,隐藏在高楼大厦,巷口胡同中的涌动暗流,会轻而易举的抹去这些微不足道的影响,将其同化成自己的一部分,并以梦境或者幻觉之类的形式表现出来。

但谢祎坤不行,因为他并不是简简单单的一滴水,而是足以汇聚成江的湍急水流。他亲眼看见位于自己眼前的完整玻璃杯,因为自己皱眉瞬间的一个闪念而化为碎屑,吓得周围的同事惊慌失措。无源的风,也会因为他的情绪变化而发生转变,时而变得抚恤,时而转为狂躁。

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因为他的想法改变。甚至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发生了什么明显的变化,只是单纯的走在路上,就会引起异常。

按照“她”的说法,这种异常的现象并没有非常好的解决方法,如果依托与芙蕾雅的能力对其形成控制,则会对他个人的控制力产生影响,长此以往,会形成类似药物抗性一般的依赖性,彻底失去掌控,变得更加难以收拾。

说不定某一天一觉醒来,他就会发现自己身处于残破城市的废墟当中,寸草不生,万籁俱寂。而一切的始作俑者,正是睡梦中的自己。

“今天讲故事吗?”

芙蕾雅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从茶几上地拿起了一本线条柔和的故事书。她将那本书举起,谢祎坤正要伸手去拿,却被她一闪躲开,随即她轻轻点地,飘浮在客厅的空中,抱着书在谢祎坤的眼前来回游曳。

黑色的连衣裙无风自动,她的双腿蜷成一团,只露出不着履的长筒袜。

“不给你。”

谢祎坤不知自己又哪里得罪了她,只得无奈的笑了笑。自打从日本回来以后,她就时时刻刻粘着自己,也幸好他对此也并无反感,能够在白天极短的时间里把事情做完,否则就要耽误工作了。

她抱着书的样子很惹人怜爱,像是反重力一般的金色头发浮在空中。然而明明是笑颜,却又显得有些寂寥,像是守护心爱玩具的孩子,对怀中属于她的宝物看管甚严,绝对不允许任何人来抢夺。

谢祎坤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到了自己怀里。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足一公分,她甚至能听到他胸口的悸动与平稳的呼吸声。他同样能能看到她颈间柔和的曲线,像是他笔下亲手勾勒出来的美好。

谢祎坤微笑道:

“那么,今天讲什么呢?”芙蕾雅只是喃喃,没有回话。

——————

张若然眉头一皱,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

他还在想前两天那件事,虽然被那个满脑子肌肉的家伙给打断了一次,但他怎么想都还是觉得不对劲。按理说他的记忆力超越常人,是不可能出现记错了这种情况的,但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

明明是没来过的地方,但却感觉自己以前来过,明明是不认识的人,但却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或者,明明是没发生过的事情,却仿佛亲身经历一般。这种既视感一般的存在本来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模糊,并被遗忘,然而以张若然的精神能力,就算他真的想要遗忘,也只能通过物理手段来清除记忆。

张若然长叹一声,愁眉苦脸道:“所以说,我这到底是怎么了?”

吴雨涵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仍然自顾自地修整着一根“机械”。说是机械其实不太准确,这东西的学名应该叫动力学仿生臂,以合成金属为骨架,合成生物纤维制作表皮,能够一丝不差地与人体神经嫁接连通,可谓是完美假肢与替代品。

然而这东西并不是科技部的什么最新产品,这只是他业余时间的一点小爱好,小兴趣,换言之,只是随便做出来的玩具,就连材料都是从熔炼炉旁边捡现成的。这种高精度的东西自然不能手工进行制作,所以他借用了办公室里的高尖端激光切割仪。

张若然见他不爱搭理自己,于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随手一个响指,烟头就着,他猛地深吸了几口,然后抖了抖烟灰——他可以承认,之后发生的事情绝对是他的无心之过,只见那烟灰顺着一阵诡异的风飘进了正在进行加工的仿生臂中。

这世上的巧合是如此之多,巧到它恰好就烫断了用易燃丝编成的能源模组的重要组成部分,恰好就引发了一次不大不小的能量溢出现象,伴随着一阵惊心动魄的火花闪电与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张若然的这个小动作终于成功引起了吴玉涵的注意。

“张若然,我他妈要你的狗命啊啊啊啊啊啊!!!”

看这个宛如疯狗一般像着自己扑来的男人,张若然邪魅一笑,起手便是一个耳光,抽得一声清脆浑响,洞彻山谷,吴玉涵被这突如其来的人身攻击打的措手不及,竟然呆呆立在了原地。

哦,也可能是劲儿用大了,脑子给他打坏了。

“冷静点没。”

“冷静了。”

“说说吧,你怎么看?”

“什么怎么看?”

张若然嘴角一抽,开始活动关节,忍俊不禁道:“什么怎么看?你再想想是什么怎么看?”

吴玉涵脸上火辣辣地疼还未消去,见他如此,也不再开玩笑了,而是正襟危坐,认真答复道:“我觉得吧,你可能是精神失调了,最近也没有给你做脑部调整,可能是神经活动上出了一些问题,才导致你产生了记忆紊乱的情况。”

张若然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你说,该怎么解决?”

吴玉涵一听这话,当即乐了,大笑道:“出了门往街边走,那有个洗脚房,里面都是个个都是释放压力的人才,你去瞅瞅吧。”

21,「白家大院」

“你,对,就是你,腿抬高点。”白童谷百无聊赖地坐在武馆场地中央,颐指气使地使唤着场地上操练着的师兄师弟,她一边磕着瓜子,一边蹲在椅子上,活动脚踝。

仔细看就会发现,她其实并不是坐在椅子上,而是用脚趾硬生生撑在椅子上。行躺坐卧,无处不是练功,其实她也并没有有意去做,只是从小被如此监督,习惯罢了。像这样的武疯子,平时的生活中就只有练功和比武两件事而已。

“不是吧师姐,饶了我吧,再高可就扯着蛋了啊。”一名武馆的学员哀嚎着,苦叫着,痛并快乐着。

“嗯?你小子嘴巴给我放干净点,不做就上来跟老娘对练!”白童谷轻蔑一笑,衅意十足。

“嘿,上就上,谁怕谁啊。”

那名学员很明显是初来乍到,对诸般事务还不太熟悉,所以才犯下了如此弥天大错,他一没有注意到周围人的窃窃私语,二没有意识到周围人脸上那不寻常的笑容,显然透着幸灾乐祸的恶意。他们是在讨论这个家伙会以什么样的方式躺在地上,又会以什么伤势被送进后馆的医院。

事实上,每个来学武的都要走这么一遭,受一回这罪,能撑下来的,愿意留下就留下,撑不下来的,摔门就走也没什么问题,他们这是武馆,也不是土匪窝,不干那个杀人放火强抢民女的勾当。不过要是打出了真火,去哪个律师事务所告他们非法经营,类似的事情,也不是没有。

当然他们也不怕就是了,毕竟白老太爷稳如泰山,别说一个律师来告,一百个律师也是纹丝不动,随便就能给他们打发了。要是心有不服,找了人上门踢馆,那简直更好了,白童谷一天天的就盼着这个活呢,这些日子无人来访,身子骨根本活动不开,她都快闲出鸟来了。

要知道,和白童谷切磋,那是只有不要命的人才能做出来的蠢事。姑奶奶下手轻点儿还好,那就只是跌打损伤,重点儿的话,就是分筋错骨。而且上不封顶,下不设线,说不定一个失手,就把骨头给你打折了,再一个失手,又把脚筋给你踢废了,再来个三两下子,人就凉透了。

到了医院,人家医生一问,怎么搞成这样的啊?你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回答说,是让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姑娘给打成这样的,医生满脸疑惑,又或是早有准备,给你又是开药又是住院,堂堂七尺男儿,脸上无疑是挂不住的。

这次新来的这个小年轻,很明显是错误估计了敌我双方的实力。又或者说,他只是看白童谷长得好看,下意识地低估了她的杀伤力。待到他走上擂台,周围的师兄师弟们就憋笑憋的更厉害了。

但这帮人肚子里的花花肠子比谁都多,憋着一肚子的坏水,不但忍着不笑出声,还一个劲地起哄叫好,什么“扬我雄风!”“叫她好看!”甚至“打的她叫爹!”都喊出来了,擂上的小师弟还一个劲儿地给座下的诸位师兄回礼,得意洋洋,显然对自己之后即将遭遇的事情一无所知。

事实上,馆里其实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座下头的人起哄起地越厉害,白童谷下的手就越重越狠,可见人心险恶,确实是不防不行。

“来吧,我让你十招。”白童谷冲着还有些畏手畏脚的“小师弟”挑了挑头,战意十足。之所以不能称他为小师弟,是因为他虽然是入门最晚的一个,但也有一米八多的个子,即便在北方人中也算是高个,比起白童谷那一七零出头的身高,显然是有绝对优势的。

所谓拳怕少壮,先天的身体素质,确实是一个很大的优势。

然而再强壮的身体素质,在碾压式的技巧面前,都是被摧枯拉朽的命。更何况要是真比身体素质,还不知道究竟谁占优势呢。

“师姐,这拳脚无眼……”

见他还不敢动手,白童谷有些不耐烦了,骂道:“啧,你是个老娘们吗?有什么好怕的?!打坏了不用你赔!赶紧!”

她稔熟地带上护具,然而她刚戴上拳套,场下却传来一片嘘声。

“吁!要来就来真的!”

“没错,不许带拳套!”

“打残了就医!打死了管埋!”

白童谷狠狠一哼道:“看热闹的不嫌事儿大,有种的跟他上来一起挨打!”此话一出,下面起哄地声音顿时消散无形。一个个都正襟危坐,仿佛刚刚的一切都只是幻觉,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小师弟见状如此,眉头一皱,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

“哼,瞧你们那副德行,怂的。”白童谷戏谑一笑,两拳狠狠一碰,一触即分,直勾勾地盯着擂台上的对手,显然已经进入了状态,开口就是一个字:

“来!”

若是平常来听,白童谷的声音属于那种很纤细的声音,像是流淌着的一抹清泉,沁人心脾。但她喜欢大嗓门说话,还总是口吐脏言,因此这种嗓音着实让人很有出离感,要是只听声音不看人,说不定还真把她当成什么江南水乡来的大小姐了。

换而言之,就是有迷惑性。

然而如果听了她的声音就把她当小女生看待,那无疑是要吃大亏的。

所以新来的师弟就吃了大亏。

他倒也还算聪明,先是闲散轻拳试探一番,再做打算。对手是个女生,他也不好太下重手。正因如此,既然不出重拳,拳速理应更快才是,但每每他连法直拳,都只能勉勉强强擦着白童谷的侧发滑过。看似还有些希望,每次都只差一点就能击中,实则不然,如此更显得二人实力差距巨大,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白童谷控制得当,能用一份力躲过的拳头,就绝不会多用半分,能移一步达成的目的,绝不会多挪一寸。她是女子,先天体力有劣势,就更要惜力。

“几招了这是?”

“五招了。”

“那不是凉了?”

“嗯,凉了。”

白童谷何许人也?管你是怜香惜玉还是少出几分力,打起来哪里会顾及这些人情世故,说是十招就是十招,十招一到,出手便是全力勃发!

拳出如龙,步如电走,只一个眨眼之间,已然俯身面前,新来的师弟双眼看花,武馆里所学的种种招式与套路还来不及施展,他甚至没能反应过来,就觉得腹中一阵翻江倒海似的绞痛,力透肺腑,直通脊背。

这一手通臂拳势大力沉,即便带着拳套也仍然甩出一声锐利破空,只听拳肉相击,砰地一声闷响!此拳一出,引得台下众人面露难色,浑身不自,只觉得自己胃中仿佛也受了那凶狠一拳,嘴角抽搐,不由得心惊胆战起来。

小师弟胃腑中拳,顿觉四肢无力,两脚不支,站在场上摇摇晃晃,仿佛一个喝的酩酊大醉的酒鬼,恍惚之间,只觉得天旋地转,再也强撑不住,捂住肚子就倒在了地上,再起不能。这已经算是忍耐力惊人的了,要是意志再差些,少说也要把胃液都吐出来。

伴随着倒地的一声闷响,台下众人议论纷纷。

“这……好像下手重了点?”

“怕是胃出血了吧。”

“是啊……要不,赶紧送医院吧?”

“夭寿啦,师姐打死人啦!”

白童谷看他们越说越离谱,一声喝止:

“胡扯什么!哪打死了?!!”

众人被这声河东狮吼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左倾右斜,龇牙咧嘴。她自己下的手,自己心里自然是有分寸的,她的力道卡地刚刚好,像这样正值壮年的,就算没昏过去,也不过疼一阵子罢了。

至于为什么昏过去,是因为她打了腹上中穴,可使人四肢软弱,身不着力,是令对手丧失战斗力的最快做法,否则要按正常打法,她能打得初学者完全摸不着北,到最后,浑身上下淤青发肿,全无一处好肉,还就是不让你晕过去,你得活活挨着疼。

不过一拳,就分出了胜负,白童谷虽然意犹未尽,但也并未继续,而是招呼道:“赶紧,抬下去抬下去。就这个水平还瞎自信呢,出去怕是让人牙都给你打没咯。”众人一拥上台,抬起倒在地上的小师弟就跑往后馆。

后馆是老院墙了,按白老太爷的说法,族谱写的是,明末的时候祖上发国难财,置办的家产。虽说并不光彩,但毕竟祖宗传下来的。

建国以后打土豪,分田地,破四旧,这件老屋几易其主。后来改开之后,白童谷的父亲下南洋经商有成,于是又把老院子买了回来,武馆就是大前院改的,中间连着一道小门,过了门就是后馆,家里人平常吃住都在这里,既是武馆,也是自家。

众人行至半路,白童谷忽然喊停道:“诶诶诶,等等,今儿晚上给他熬粥喝吧,养养胃,就别整那些乱七八糟的了。”他们来学拳的,交的学费当中也包含了伙食费,毕竟教人家就得教全套的,营养跟不上可不行。

22,「线索」

外头阴雨不断,汽车喇叭声不绝于耳。今天雨下的很大,打在老院墙的瓦檐上哗啦啦作响,雨水顺着房檐成股成股地留下,像是一条顶在房顶上的溪流,流到有年头的青苔地面上,仿佛泡茶一般,这一壶泡了满大院儿的凉茶,冲刷出一股子泥土的清淡气味。

每到这个时候,隔了一条街的市中心大道上就会堵车,吵得他们这边不得安生。她小时候还因为这件事哭过,因为白童谷总觉得那些汽笛喇叭是冲着她来的,每次听到,都像有人在她的心上狠狠踩了一脚,让她很不舒服。

当然,这些小时候的滑稽想法,已经是属于过去回忆的保留部分,再也不可能成为存在着的现实了。

白老太爷太过溺爱孙女,就因为这么件芝麻大点的小事,还特意跟市政府反映过情况,但公家人毕竟是公家人,不可能为了“我孙女就是不想听”这种完全不能成立的理由给出回应,因此也于事无补。

像这种城市的主干道,每天车流量庞大,自然不可能因为扰民就迁就他们大肆改建、改道。更何况就算真的要改道,施工量之庞大也令人难以想象,即使没了汽笛,还要忍受施工的杂音,与其如此还不如安于现状,大不了戴个耳塞,权当自己聋了就是。

为什么当时的自己会讨厌汽笛声呢?虽然它确实很吵闹就是了。她隐隐约约还记得一点模糊的回忆,白童谷心想,那应该也是一个雨天,她好像碰上了什么人,又说了些什么话,然后是许多声嘈杂而尖锐的声音。

正如今天外面许多嘈杂而尖锐的声音一样,因为下雨,视野不清,这种情况还加重了些,路上的人们仿佛无头苍蝇四处乱撞。

换做二十年前,是绝对想象不到今天竟然会有这么多私家车行驶在公路上的——这也是堵车的一个原因,当年在做城市规划时,大家根本就没想过堵车的情况,要是把当时做城市规划的人拉来今天,恐怕他也只会觉得这一切如梦如幻,简直是天方夜谭。

说到底,她只是在发呆而已。因为比试引发的一通乱像刚刚平息,白童谷也不想闲着,但她也不知道该做点什么才好。和那些打不过她的师兄师弟过招,实在是没什么意思,还有点欺负人的意味在里面。

她不像谢祎坤那样喜欢雨天,她是个外向性格,喜欢待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享受日光的沐浴和温暖——或者是炎热与曝晒——而雨天就意味着出行不便,对她来说无疑是十足的坏消息。

“师姐,师姐!外头有人找你!”那人从前门火急火燎地跑进来,淌了一道的雨水,白童谷不禁想道,他这是去河里游泳了吗?他拧了拧浸湿了的衣服,看着滴滴答答的,一时半会也拧不干净,索性就不弄了。

“找我?干什么的?”

然而还不等他回答,白童谷又插话道:

“怎么连个伞也不拿的,等会把衣服换了去。”

“他们说是有急事儿,我看不像是糊弄人。”他的额头上全是水,不知道究竟是跑过来出的汗,还是被雨淋成这样的。呆了半刻,他又一拍脑袋,补充了一句:“对了,而且我看,还有一个穿警服来的,好像是个警察。”

白童谷皱了皱眉,不明所以:“警察?警察找我干什么?”

“你没问问他们究竟是干嘛的么?总共几个人啊?”她眉头一紧,显然对这些不速之客没什么好感,更何况大雨天的,顶着这么大的雨还非要来找自己,一定不是什么好事儿。

“啊,没,我这不是看见警察也着急了吗,就没问。嗯……就俩人。”他憨厚地摸了摸头,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傻笑什么,边儿去边儿去。”白童谷摆了摆手,打发了来通信儿的师弟:“你先去找李婶儿把衣服换了,我过去看看。”她站起身来,像是只刚睡醒的猫一般舒展身体,伸了个懒腰,不情愿地往前门走去。

按理说平日里公安局那边和武馆也没什么联系,不,应该说怎么这两个地方也想不到一块去。

唯一的共同点可能就是,这两家机构都要打人,只不过公安局是抓住了边审边打,武馆是收了人家的钱还打人,还别说,他们这来交钱挨打还都挺乐意的,一个个想方设法往上凑,非要来挨这个打不可。

这只不过是玩笑话,白童谷自己想着乐一乐还成,要是让她爸听去了,估计又得骂她满脑子没个正经。所以说,他们一不是无照经营,二不是外省黑户,三不是通缉要犯,平日里更不会不干那个作奸犯科的事情,怎么就让公检法找上门了呢?

总不能是她前脚打完了人,后脚人家就听见动静寻来了吧?她这才动完手多一会儿啊?那小子人还在后院躺着呢,以前怎么没见他们来过查这个,今个反倒想起来了?这也太扯了,指定不是。

白童谷顺着侧门出了院墙,打远往大门口看了两眼,果然有两个行踪诡异的家伙站在门口。其中一人穿着警服,看上去二十来岁的样子,打着大伞,另一人则吊儿郎当,摇头晃脑,颐指气使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事情还要从两天前说起。

“你……哎,算了。”赵占博无话可说,对于贞合叹这样以直接暴力解决问题的方式,他虽然不提倡,但正如他自己所说,这些人是真的该打,法律制裁不了他们,游离在法制的边界之外,唯一办法只有以暴制暴。

但这种将自己置于法律之上的行为究竟正不正确,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他在学校里所学到的一切都是在教他“规矩”,而遵纪守法, 依法办事也是其中的一条,不过人民警察本就应该如此,为人民服务嘛。直到他真正进入了内部,发现自己进行“奉献”“服务”的同时,也在进行着例行的“维持”,像是有一张无形的网,在收束着他的行为和思考,将其固定成一个特定的形状,以使其发挥特定的指责。

就像齿轮。

但他在看到贞合叹的行为之后,却对这种暴力行径与私刑执行产生了发自内心的兴奋与向往,他内心觉得这样的行为是正确的,但他所受的教育去也。这种犹如精神分裂般的自我矛盾,让他无法对贞合叹的行为作出评价。

“怎么?你还要抓我进局子?”贞合叹挑了挑眉,显得轻松而又惬意。

“不……”赵占博摇了摇头,“你知道我不会的。”

贞合叹点了点头:“看来你还不傻。”见到赵占博脸上的疑惑,贞合叹嗤笑了两声,“怎么?还想不明白?”

“不是,但是……”赵占博脸上疑色更重,“我……我说不出来,是那种形容不出来的感觉,我觉得有点奇怪,但是,但是不应该是这样的才对。”

贞合叹伸出手鼓起掌来,像是在跳一支没有旋律的舞,围着赵占博迂回轮转:“很简单,想不明白就留着再想,等到你凑齐了条件,自然会有答案的。至于现在嘛,咱们也没那个闲工夫扯东扯西,正事要紧。”

赵占博嘴角一抽,心中暗道:“我看您整天除了闲逛就是闲聊,每天吃喝拉撒睡一样不耽误,正事是什么?不存在的。”

事实确实如此,贞合叹的调查方式实在是与常人迥异不同,但这也是因地制宜的,他既然接受了任务,就绝对不会无功而返。其实更重要的是,如果事儿办不好,他回京去就没饭吃了,得挨饿。

由此可见,人的欲望才是第一生产力。

至于为什么要采取这样的方式,一是由于事件的性质所决定的,此次兹事体大,又是暗中调查,稍有不慎就会打草惊蛇,所以更不能大面撒网,因此就决定了这件事注定只能由少数“精英”单独行动。

二是由于贞合叹自身的原因,他这两天确实是在闲逛和闲聊,但却已经在此过程中搜集到了大量的杂乱信息,这些平常根本不会被注意到的信息,被他一心多用,依次整理总结,归入档案。

举个例子来说的话,就像是在演戏,凭他现在所掌握的细节量,完全可以假装一个在济海生活多年的本地人,而完全不被察觉。

他这一波自吹自擂倒是很有许多精英要结果不要脸的风范。

事实上,此时的济海绝对不止他一人在调查此事,他这几天在街上看到的同行就已经有十七八个,无论是国内的还是国外的,凡是有能力接触到此次事件核心信息的国家,都已经把视界的焦点放在了这里。

但不要紧,因为他已经有了线索。

那是细节量的异常,是生活中的不和谐音,是人类的想象力所不能及的领域,是令他完全看不到背后行为逻辑的异常。真要说的话,那反而像是拙劣的模仿,是人类对自己不熟悉事物的临摹。

那是一张贴在不知名处的游戏海报,金发白裙的少女宛如精灵。

23,「胡来的取证与调查」

“不好意思。”

贞合叹回头一看,发现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在叫自己,她裹了一件深色夹克,穿着牛仔裤,带着鸭舌帽,单马尾顺着后颈滑落下来,这样的打扮安排在一个姑娘身上,没有丝毫的不和谐,反而显得干净利落。

倒是真应了那句话,人好看穿什么都好看。

这当然不是什么搭讪或者能让人浮想联翩的事情,事实上,贞合叹的男性荷尔蒙还没有旺盛到看见女人就走不动路的程度,作为一个合格的公职人员,他于公于私分的相当清楚。

只不过眼前的这个姑娘和他印象中的另一个姑娘有几分相像,虽然是完全不同的两人,但气质却惊人的一致,可谓是异曲同工之妙。所以说缘分这个东西,真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

贞合叹想出了神,以致于他初见时,稍微愣了一愣。这样的姑娘,来找自己是做什么的呢?作为一个合格侦探的基本素养已经帮他回答了内心的疑惑,从她不耐烦的眼神和烦躁的小动作就能看出,这姑娘相当不待见自己,如此看来,这应该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没错。

白童谷很不耐烦,相当不耐烦。

就是眼前的这两个怪人侵占了自己宝贵的空闲时间——贞合叹和赵占博就这样被她毫不留情的定义成了怪人,虽然她即便闲着也是什么都不做——但“被人占用了自己的时间”和“自己浪费掉多余的时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受,对白童谷来说,绝对不可同日而语。

这大概也是女性的特权之一,同时更是富有魅力的女性的特权,不管你说的有没有道理,都会有人听的。不过富有魅力才是拥有特权的充分条件,而女性则不是拥有特权的前提之一,实在是相当残酷的事实。

赵占博见白童谷第一眼,颇有些眼前一亮的感觉,但他还记得自己此行的目的,是以转瞬之间就恢复了理性。

他露出一个自觉相当阳光的微笑,秉承着为人民服务的心态点头道:

“您好,我们是公安局的,想来调查一些事情。”

白童谷一脸嫌弃,撇了撇嘴道:

“啧……说说吧,调查什么。”

赵占博显然吃了个闭门羹,不过他也没有多想,毕竟他只是跟着贞合叹来的:“呃,嗯,这个,请恕我们不方便透露,还请您谅解。”

事实上,他就是想透露也透露不了,因为贞合叹根本一点儿底都没跟他交,赵占博自己也不知道他们跑到这么个大院儿来究竟是来干嘛的。他觉得自己实在是跟不上贞合叹的思路,前一秒钟他们还在聊打人的事情,下一秒钟他就突然有了线索,并强行拉着自己进行了长达一周的取证。

所谓的取证工作,在赵占博的眼中,就是随便找了些乱七八糟的人谈了些乱七八糟的问题。

可能今天是游戏公司的老板,明天是上下班的职员,后天是小区里的大爷大妈,问的问题在赵占博看来也是毫无联系,起码他是分析不出“小区看门大爷今天吃了什么”和“小职员的女朋友和他分手劈腿”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

赵占博有的时候真怀疑他的这些线索究竟从是哪来的,可惜他没有贞合叹的那个脑子,也没有贞合叹一样的能力。

贞合叹的思路很清晰,他要先撒网,他要收长线,长年在山中捕蛇的人会有这种经验,既然不让打草惊蛇,那就先找蛇窝。这就和捕鱼是一样的道理,你要是拉的太紧,惊了网,鱼就会马上窜开跑掉,甚至撑破渔网,但你要是一点点收网,等到它意识到事情不对劲时,已经太晚太晚。

那些在赵占博看来毫无联系的问题和人物,在贞合叹看来,却是一条已经完成的线,一根从上到下一口气贯穿下来的清晰线索——从最外层的人员开始,是和“它”没有接触,也完全不认识“它”,但确实在“它”周遭生活着的人们。

往里近一层,是和“它”没有接触,但却对“它”持观察状态,略微有些印象的人。举例来说,住在同一个小区,平日里不会见面,只是迷迷糊糊的擦肩而过过几次,又或者听别人提起过,但自己并没有见过“它”的样子。

再近一层,是和“它”有间接接触,但交集很少的人,比如从来也没说过一句话的同事,比如长期都没有联系的同学。

然后是现在这层,彻底参与到“它”社交活动当中的特殊人员,可以是朋友,可以是恋人,可以是青梅竹马或者是别的什么,称谓无所谓,那只是一个形容,而只有进入到这一层,他的行动才算有了价值。

贞合叹两手婆娑,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容:“哎呀,您好您好,这个事情他是这样的,我们接到群众举报说你们这有人非法聚众斗殴,所以来调查一下。不过您也别担心,我们之前在附近打听过了,肯定不会私闯民宅,您回答我几个问题就行了。”

白童谷单手插兜,被他这一番话说的有些头疼:“那你问吧。”

赵占博嘴角一抽,心说您扯谎连想都不带想的,举报武馆——现在得改名叫民间健身机构了——聚众斗殴,真亏您想得出来。这却是赵占博想当然了,贞合叹的这个由头找的,可谓是相当敏锐,直至痛点。

事实上,严格来讲,她们这些办武馆的,确实是符合刑法对于非法聚众斗殴的定义。多次聚众斗殴,聚众斗殴人数多,规模大,而且还持械聚众斗殴,可谓是一环扣一环,没有一环不契合的。任何侵犯公民生命安全的行为,无论事主是否是出于自愿,百分之百都是违反法律的,更不用提他们来学拳还交了钱,那太巧了,连证据都不用找了,这非法集资也给你扣到头上了,你是有嘴也说不清。

侠以武乱禁,政府对于民间机构的管制可谓是相当严格,凡是有一点真才实学的,统统取缔。但上有政策,下有对策,既然明面上不让办,那就挂个别的名头办,管它叫什么武馆还是健身房养生馆,白老太爷在这点上显得相当开明,变则通,通则久,不过一个名头,换就换了。

但像那些个什么太极拳培训班,只教套路,不教打法,切磋练习也是点到为止,去学了半年,结果连滴血都没见着。拳术本来就是为搏击而生,是为了杀人而用,这种被阉割了的教法能学到什么东西?

就连少林寺也分了内外两院,内主传承,外主表演。

无非就是那四个字:“强身健体”。但你做点什么不比这个强?你去跑步,去健身房锻炼,去找专业的健身教练,哪个不比学拳更快?不是白童谷瞧不起自家拳术,而是事实就是,这些东西确实比学拳更容易强健身体。

因为练拳本身是一项极为伤身的活动,练好了确实能强身健体,但那只是捎带的效果,并且需要大量的药物辅助和专业的营养调理,没有这个财力,盲目习练,只会把自己练成废人。

拳术真正的效用应该是,学成之后,你的个人搏击能力将会远胜常人,甚至在武器条件不对等的情况下,也能够轻易的制服杀死对手。八极拳脱胎于战场武术,没有那么多拳理可言,本来就是杀人的伎俩。

至于为什么他们家还没被取缔,反而能大摇大摆地见血练习,甚至“聚众斗殴”,无非是依托了她父亲和爷爷的关系,他们和政府是合作关系,对军队专用的搏击术也有贡献,既然是合作关系,自然就不会是“聚众斗殴”,也不会是扰乱社会秩序的不法分子了。

但形势比人强,这终究是个攥在别人手里的小辫子。要是公家人真想给你添堵,不说别的,就触犯刑法这一条,立即就能把整个院子给你拆了,遣散人群,说不定就连白童谷自己都要被拿去蹲号子。和有组织的暴力机关作对,无组织的个人团体是绝对没有好下场的

也正因如此,白童谷在听到贞合叹的话时,才会显得头疼万分。她看不明白两人的来意,只能小心应对。但白童谷怎么也不会想到,贞合叹根本就不是来找武馆麻烦的,所谓“非法聚众斗殴”,只不过是一个由头。

“小赵,人家让你问呢,你赶紧的吧,也别浪费大家时间了。”

贞合叹一句话就把赵占博给推了出来,但这孩子脑子还没转过弯儿来呢。

什么就问?怎么就浪费大家时间了?我该问什么?怎么问?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干什么来着?

贞合叹哀叹一声,真是烂泥扶不上墙:“啧,你随便走走流程就得了,寻思什么呢你?”这其实也怪不得赵占博,他实在是个老实孩子,心里也没那么多花花肠子,你真要让他骗人,他说不定还跟你急眼。就这么个人,贞合叹指望他能看懂自己话中有话,实在是难为人家了。

24,「无声的保护」

既然要走流程,那他就走流程。

赵占博从前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上面画着各种各样的条条框框,明确规定着每一栏需要填的信息。

“嗯,姓名?”

“白童谷。”

“性别?”

“……女。”

贞合叹一拍额头,又是一声叹息。能够一板一眼到这个程度,也算是很有个性了,他怎么之前就没发现这傻孩子是这样呢?

然而这并不能怪赵占博迟钝,他只是言听计从的有些过头了而已,两人活动,从来都是贞合叹占据主导地位,他说往哪就往哪,他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久而久之,赵占博就养成了习惯,既然怎么办都要被骂,那他索性按照自己的节奏来办事就是了。

随后又询问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诸如出生年月与年龄等。贞合叹心想,警察还真是个予人方便的职业,虽然这样不及他自己通过套话得来的信息更多,但却有效的节省了调查所用的时间,极大地提高了调查效率。

至于那些从内心被人警戒着的消息,他就是再会演戏也是问不出来的,只要稍加触动就会引起察觉,因此在这种时候,就需要一点小伎俩了。毕竟不是只有从证人口中说出来的话才叫证据,表情,神态,以及变化,都是可以用来判断真伪的。

换言之,就是靠猜。

“你,知道这个公司吗?”

贞合叹轻描淡写地拿出一张写着公司名字的白纸,上面还有些不干净的墨渍,看上去像是匆忙之中写上去的。那不过是七个字,而且写的非常清楚,别说一秒,一眼扫过就已经能给出答案了,但白童谷却没有马上回答。她不能那么做,因为她真的知道这家会社。

那是谢祎坤所在的公司。

千丝万缕在一瞬之间浮上心头,宛如一个被缠成死结的毛线球,线与线之间互相拉扯,变得越來越紧。她根本没办法从如此直接的询问中得到什么有用的东西,更不用说考虑说辞想出一个合理的谎言,但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她必须马上做出回答。

“嗯,我知道。”

她好像是仔细想了想才给出了答案,赵占博见此,倒是并没有察觉出什么异常,他只觉得一切都很平常,在他看来,白童谷的表现相当自然,像是那种他脑海里脑补出来的场景流露到真正的现实当中,仿佛她天生就应该是这个反应,甚至赵占博都有些吃惊,因为实在是太完美了。

幻想与现实的完美契合,或者说,契合过度。

练武之人要时刻对自己身体的保持控制,而对白童谷来说,这种控制力已经达到细致入微的境地,甚至一些看起来相当违反力学定律的练法打法,她都能实现。既然她能够做出远超常人想象的武术动作,那么自然也能做出最标准的“面无表情”的表情。

但有一点她想错了,因为“面无表情”同样也是一种表情,尤其在同样练过武的人看来,这种不正常的表现就显得格外明显,仿佛隐藏在暗巷中的阴影,徒然一经暴晒,立马现出原形。

贞合叹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他亲手钉下了一个又一个钉子,而这些锚点在沉于海底时并不会发挥作用,只有碰上了真正的暗礁,才会显出它的稳固。他在没有掌握任何信息的情况下,成功定位了一个仿佛根本不存在的人,没有长相,没有姓名,没有家庭信息,什么都没有。

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臻致化境。

一张被肆意织络起来的大网,浮夸且随性地笼罩在在济海这个海滨之城。围住的萧墙竖起栏杆,剩下的事情只不过是瓮中捉鳖。但即便如此,他仍然不能妄自行动。要知道,他们直到今天都仍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导致了那场全世界的断电事件。

虽然国安的那帮老兄弟跟他说的是“有可能是由地外文明引发的现象”,但除了这种可能性外,人为的可能性也并不是没有。这个“它”与“现象”之间的关系究竟是怎么样的?从目前掌握的信息来看,目标很可能是个人类,既然是个人类,那么种种不合理又该怎么解释?

“你们既然问完了,那么该我问了吧?”

白童谷直勾勾地盯着正在唰唰唰记录笔记的赵占博,看的他一阵心悸。

心动什么的是绝不会有的,因为那看起来实在不像什么和善温柔的视线。真要形容,简直像是想要暴起杀人一般的锐利目光,以致于他的手掌明明没有受伤,却凭空产生了如同被钝器切割的真实幻痛。

“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不是问句,而是肯定句,语气中透露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强硬。

赵占博愣了一愣,他不明白白童谷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但他不明白,贞合叹是明白的,这句话的意思很简单,眼前的小姑娘终于察觉他们到了二人的不对劲,并开始发起质疑。

这也是贞合叹给予的特定刺激,他之所以如此直接的方式来发出询问,而没有自己亲身潜入,就是想通过白童谷这个翘板对目标产生影响,即便再引发一次比上次更严重的人类危机,他也必须这么做。

说起来简单,但已经是在冒极大地风险行动了,这是自1950年来,又一次有可能的地外文明接触,像这样的事件,不论怎么严谨仔细都不算过分,只要贞合叹开口,国家政府会为他调动一切能够调用的资源。

而这么大的行动进展,贞合叹没有上报,反而私自决定行动,已经可以按叛国罪处理。他在赌,赌天灾还是人祸的比例,他相信自己手中的信息,那是凭借他的大脑抽丝剥茧得出的结论,极度的自信让他兵行险招。

至于眼前的小姑娘,他并不在意。方才还温顺的异常的孤鹰,在这一瞬间露出爪牙,骤然间扑向猎物。赵占博浑身汗毛倒立,头皮发麻,仿佛眼前的不是娇小的人类女性,而是真正的凶禽猛兽,一瞬间破笼而出,马上就要暴起伤人。

贞合叹戏谑一笑,起一指奔若雷霆。

赵占博满脑混沌,他的脑子跟不上白童谷的动作,他的眼睛看不清正在逼近的拳头,紧紧地闭上了双眼。等到他再次回神,一点点睁开眼,贞合叹已经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中指食指并做一处,恰恰好顶在白童谷的颈间大脉之上,指尖刺破皮肤,留下一滴殷红的鲜血。

滑腻的汗水顺着白童谷的额头留下,滑过白暂的脖颈,晕开一片浸痕。四周的雨哗啦啦地下着,却像是听不到任何声音,明明哗然,反而寂静。雨水打湿了她的手掌,一滴又一滴溅射开来,毫无温度,冰冷异常。

一股毫无情感的冷彻杀意一闪而过,如果不是白童谷被惊出了一身冷汗,她几乎无法判断那究竟是幻觉,还是现实。细雨靡靡,润物无声,仿佛一柄无形的短刃温柔地滑着她的每一寸肌肤拂过,不寒而栗。

极快的拳,快到已经超越了她的视觉极限,无法捕捉。她甚至没有看清招法,只能回忆到一闪而过的黑色拳影,恍若惊雷。这种有如火药爆炸一般的直接爆发力,将全身的每一丝肌肉都连成一体,扭曲上弦,最后再像弹簧一样螺旋发力的伎俩,她只在两个人身上见到过。

眼前的这人,比自己想象中来头还要更大。

“哟呵,小姑娘火气还不小。”

贞合叹还是一如既往的不着调,只一句话就将弥散于空气中的火药味冲散冲淡,话语之中倒是多了几分挑逗之意,像是在教育邻居家不懂事的顽劣孩童,不过点到为止,教训下便是。

还是他率先撤掌,白童谷才终于收拳。她甩掉手臂上的雨水,这才感受到姗姗来迟的疼痛,她伸手一抹脖颈,一片泛红。白童谷的心率骤然上升,这意味着,她很可能在没有感受到疼痛之前就被格杀,来不及做出反应。

两人的差距还在她的想象之上。她平生从没有遭受过如此巨大的打击,明明是她先发制人,却被人后发先至。在自己最为得意的一项技能之上,竟然有人超越了自己如此之多,她一时间实在难以接受。

但事实上,她早就应该在另一个人身上感受到失落了,之所以没有,是因为谢祎坤下手极有分寸,每次都只是略胜一筹,好让她有心追赶。

赵占博此时也出来打圆场道:

“我想您可能误会了,我们真的是公安局的——”

“不用解释,她知道。”

白童谷沉默了,她确实知道。

赵占博很明显不能理解白童谷动手的动机,极为生气:

“知道,知道了为什么袭警?!”

“走吧。”

贞合叹也不作答,头也不回的走了,还一齐顺走了赵占博手中的雨伞,倾盆大雨轰然而至,片刻淋湿了全身,赵占博手忙脚乱,惊慌之间暂时将袭警的事抛诸脑后,三步并作两步一溜烟跑了上去。

“欸欸欸!等等我啊!”

25,「迷惘黑猫不死于好奇」

外面的雨没有停,还在下。

“师傅,您别怪她了,她也是一时——”最前面那人,也是馆内资历最老的一人,正在劝阻。然而还不及一众师兄弟把打圆场的话说完,那名气势汹汹的老人就已经一棍打了过来,他不闪不避,被狠狠打了个正着,前臂上立时抽出了一大块殷青的淤痕。

“干什么?我管教她,你们掺和什么?!”

“师傅……”

“谁敢再拦!再拦我连你们一起打!”

……

“……该死!该死!”

四十公斤的大型沙袋被愤怒的拳头强击连打,发出沉重而低闷的响声,熹微的阳光顺着百叶窗照进这个单独的空旷房间,在阴天的映衬下,甚至能看清空气中流动着的点点浮沉,顺着锐利的拳风被一次次带动吹走。

白童谷没有带拳套,她的手很痛。如果此时将她的皮肤剖开,留下惨白纤细的手骨,会发现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裂缝和破损。对于一个从小就进步神速,未来势必前途大好的青年武者来说,这样无谓的去发泄暴力,无疑是在糟践自己的身体和根基。

但这种疼痛能使她保持清醒,手与指的连接处——腕掌关节,因为成百上千次的锤击和摩擦,已经彻底失去了皮肤的保护,鲜艳的红肉与血管就这样暴露在空气之中,流血,结疤,然后被重新撕裂,又一次流血,再次结疤,不断重复,直到疼痛感变得麻木,直到大脑开始冷却降温。

那个该死的家伙,竟然敢瞧不起她!

这世界总是比人们想象中的要大很多,每时每刻都发生着在普通人看来属于天方夜谭的故事,它们是属于其他人真实生活的一部分。所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当她第一次接触到比自己想象中的天花板还要更高的地方,那种深植于浑身上下每一个角落的无力感,会让她永远铭记这一刻的自己。

白童谷是一个骄傲的人,而过刚易折,强极则辱。她并不是痛恨贞合叹的强,她是在厌恶自己的无知,过去的每一次值得骄傲的成绩,都成了傲慢者的自吟,那令她对自己感到恶心,也无怪乎她反应会如此之大。

她听见外面有人喧闹,似乎是在争吵些什么。脚步声渐渐近了,她明明已经嘱咐过馆内的师兄弟不要来找她了,她现在不想见人。

白童谷很快就知道了究竟是谁这么不长记性。私室的房门被人以狂暴脚力一脚踢烂,钢制的锁头被硬生生踹成了一块废铁,连带整个门框都跟着颤了三颤。门口处,白老太爷正望着白童谷,怒目张视。

他进来的第一眼,就看见了白童谷手上的伤,年轻时长年与人拼杀搏命的经验告诉他,伤口绝不是被人打出来的。随即他就注意到了沙包上的血迹,可怜天下父母心,他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见她如此不分轻重,白崇山又是心疼,又是心急,鼻子一酸就涨红了老脸。

“你胡闹些什么!!”

白童谷见到爷爷,一脸的别扭,明明耳朵被震得生疼,但就是不说话。

“行,不说话是吧,你给我等着。”说罢转头就走,毫不含糊。只留下被灯光晃了花眼的白童谷,呆呆的怔在原地。

这话说的白童谷心里一阵打怵,要不是一股子怨气撑着,她差点就给吓塌了。但出于自尊心考虑,她最终还是没有服软。既然自尊心不想受委屈,那么身上就免不了挨一顿打了。

“师姐!”白老太爷走后,门口的一众师兄弟们才凑了过来。

“师傅他也是正在气头上,你别跟他顶着干,先出去躲两天,等师傅气消了再回来就是了。”

“对啊师姐,师傅他最疼你了。”

“嘿,退一步海阔天空啊。”

白童谷心中一暖,他们虽然平时吊儿郎当,每次督促他们练功都叫苦不迭,但此时此刻,却愿意为了包庇自己而承担本属于她的任性。她心说,好汉不吃眼前亏,谁说女子不如男。

她当即有了断决:

不能怂,赶紧跑。

“别贫了,等会师傅该回来了,赶紧走赶紧走!”

“往哪走啊,外头还那么大的雨呢。”

白童谷大手一挥,豪气干云:“带上伞,钻狗洞!”

她已经恢复了正常。

——————

小黑今天很迷惘。

主人出了门,只留了它一个人在家。

“主人”这个称呼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味,同样也不是什么夫妻和情侣之间的情趣游戏,还请各位务必不要过度解读。

事实上,小黑是只猫,准确的说,是只被捡来的野猫。

而作为一只猫,拥有一个自己的主人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它在说给谁听呢,其实连它自己也不知道,它觉得应该有个观众或者别的什么东西来注视自己,或者换句话说,只是很喜欢表演而已。摇晃自己毛茸茸的尾巴,优雅地在篮子里打盹。优雅这个词也是它最近才学到的,它觉得很适合形容自己的族群,因此就拿来用了。

像它这样的动物,喜欢表演难道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吗?起码它从没见过自己的同类表现出像自己一样的异常,它们大多时候顺从自己的本能行动,饿了就会去捕猎,找东西吃,到了发情期就会去寻找异性,然后交配。

大概是几天之前,它突然就拥有了思考的能力——虽然在几天之前,它还并没有“几天之前”的这个时间概念。能够思考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它同样还能与同类交流,并不会因为学会了思考就听不懂自己的“母语”。它们靠眼神、动作以及叫声传递信息,其实和人类说话是差不多的。比如尾巴,平着翘起来,则说明它对什么东西很感兴趣,竖着翘起来,说明它想要和你做朋友,炸毛,这个就很简单了,说明它受了刺激,或者生气了。

换言之,人类的语言对小黑来说,就像是一门外语。它姑且把人类说的话统称为“人类语”,猫说的话统称为“猫语”——“猫”的这个概念,也是它从人类那里得来的,是用来称呼它的族群的名词。

最开始的时候,它并没有察觉出什么异常,每天只是照常做着该做的事情,吃饭,睡觉,陪前主人玩闹。但很快他就发现,曾经那些模糊的人类音节,现在变成了能够理解的语言,曾经那些扭来扭去的奇怪符号,现在变成了拥有意义的精妙文字。

甚至就连曾经带给它无限欢乐的毛线球,也变成了普普通通的“毛线球”。就像长大了的孩子不会再碰过去那些幼稚的玩具,只能任由它们堆在角落里积灰。它也同样再没有去玩过那东西,那是它第一次察觉到名为“害羞”的感情,感觉有些丢人。

事实上,在此之前,它已经学习了很多人类世界的规律。中华田园猫算是宠物猫中极为聪明的一个种类,智力相当于六岁到七岁的人类儿童,已经具备了自主学习的能力,这也是为什么很多大龄猫能够听懂主人说话的原因,动物的潜力总是超乎人们的想象。

而受到影响之后的小黑则更为特殊,它已经彻底具备了同成年人类一样的逻辑思维能力。可爱又高冷的外表下,隐藏着的是一颗健全的哺乳动物之心,可谓是猫科界的奇才。事实上,它也相当喜欢自己这种碾压同类的智慧,这感觉比玩毛线球要好上一万倍。

而这种感觉,在人类世界,一般被称为优越感。

它觉得自己相当特殊,事实上也是如此,在那场全世界的事故当中,只有他处于量子重组层的坍缩面上,于是不知道究竟是哪一组基因发生了突然变异,又或者是灵魂的形态发生了转变,它才拥有了完整的智慧。

除了智慧的增长,一些身体上的变化也在潜移默化的发生着。郎书芯家住在十二楼,它最近每天都在把窗台当蹦极玩。事实上,有实验表明,猫从高处掉落的生存率是和楼的高度成正比的。

因为楼层太低会让猫意识不到自己的落体运动,没有足够的时间来放松身体。这个问题在它这里就不是问题了,只要长期的练习,完全有可能做到毫发无伤的接触落地,事实上它也确实做到了,不过由于地面冲力极大,因此还是需要一个侧滚来缓解直接冲击。

它很喜欢自由落体时空气顺着身体的每一寸滑过的感觉,像是在冲冷水澡。

换做平时,郎书芯这个时间就应该要回家了。郎书芯回家就意味着它有东西吃了,虽然它完全可以自己跳上桌台找东西吃,但它毕竟是只宠物啊——宠物难道不就是要让主人来端茶送水,好生伺候的一种生物吗?

真不知道谁才是主子了。

只不过今天的情况实在是有些特殊。

因为郎书芯今天不是一个人回家的。

她的背上背了个它以前从来没见过的男人。

小黑今天更迷惘了。

26,「第二次相遇」

魏无睚感觉自己正在漂浮在一片海里。

自天门洞开,接引上界之后,他已经在这里漂浮了足足半年有余。其实他也不知道这个时辰究竟准确与否,因为这里没有参照物,目及之处,只是一团又一团的白色光斑,像是水中鱼儿口中吐的气泡,互无干扰。

他虽然能辟谷不食,但在进入此方天地之后,他一身通天彻地的修为也被压制到了人生的最低点,失去了九州的天地灵气支持,他能动用的也只有自身的积累而已——他甚至不知道这地方究竟还能不能被称为天地,因为此界种种,奇诡离幻,毫无理迹可寻,他在这里飘荡了半年,从没有看到一处相同的景色,更没有遇到过一个与他一样的人。

除此白色光斑外,还有五彩流光四处穿溢,接引各处,自成一派。魏无睚看不到这里的尽头,这里也没有尽头,同样的,这里也没有空间,没有时间。

千机百转,千变万化,时不时有无名岚风从他目不能际之处徙千里而来,届时四方涌动,周遭景色一瞬百色,炫目至极,令人眼花缭乱。之他才经历过的九州劫力,烈度虽有不及,广度却远远胜之,即便以他劫后神识之广,跨有无量,仍然不能找到它的尽头。

那根本就不是什么风,而是迪拉克之海的波澜。

一个普通的人类,是绝无可能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下来的。以量子真空的零点能组成的负能量之海,无时不刻进行着质能转换的工作,一个个想象观测到的宇宙仿佛漂浮在它的表面之上,而其掀起的能量风暴足以将一个已经热寂的宇宙清扫干净,再归回于能量的本质。

是的,它的目标本来就不是人类这种渺小的存在,而是以宇宙为单位的个体,普通人类在被放到迪拉克之海的一个瞬间,就会被活跃着的能量撕裂成最基本的微观粒子,再由基本粒子彻底湮灭,连痕迹都不会留下。

或者换句话说,量子其实也是基本粒子的一种,而量子的湮灭,则代表着因果的彻底消失。

但魏无睚不一样,经历过万盛雷迎,天地执掌的他,已经彻底和人类这一物种划开了界限,虽然百年之前,他也曾是普普通通的五谷之躯,但与今时劫后所铸琉璃净体相比,不在三界,不入五行,已经全然二物。

有能量就有物质,与其说魏无睚现在拥有的是进化过的肉体,倒不如说他已经被转化成了高等能量的聚合体,并以人体的表现形式被展现出来。事实上,他完全可以转化成其他任何一种形态,但奇妙的地方就在于此,对于一个已经定型了的灵魂来说,人类的身体才是百分之百契合他的容器。

所谓先天道体,不过如此。

这里没有声音,有的只是一处处使人观之则狂的扭曲景象,它不断抽动,不断颤动,像是一根根氤氲着疯狂的线条在呕吐狂舞,那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景色,人类的大脑理解不了那种景象所蕴含的庞大信息量,只要看上一眼,就会彻底烧毁逻辑的每一根回路,随即走向疯狂。

冥冥之中,传来一声悠远鲸声,非宫非商,洞彻天听。而这是魏无睚在飘荡半年之后,第一次听到有形的声音。

随即他见到了这一生都将难以忘怀的一副景象。

那是一只鸟,又或是一只鱼。魏无睚不知道它究竟有多大,只不过恍惚的瞬间,它已经来到了自己身边,整个视界被流动着的湛蓝所占据,他眼神迷离,双眼之中,除它以外,别无他物。

无垠的身躯在魏无睚的眼前流动,在它眼中,别说自己,即便整个九州,也不过是沧海一粟。它的双鳍拨动着天地的弦,无声的乐章,抚平了身边的狂躁与不安。在迪拉克之海中肆意遨游,它身体的曲线如画境一般柔和,恍若镜面般光滑的皮肤映衬着大千星辰的灵光,耳边传来它温和而绵长的叫声,亲昵而又孤寂。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

“南冥者,天池也。”

“是吗,原来你也是吗?”

魏无睚乘上了它,被载着游向他应去的地方。

那是一处归宿。

……

本来以郎书芯的力气,是绝对背不动一个成年男子的。

更不要说人在昏迷的状态下,身体会变得非常僵硬。与醒着的时候不同,昏迷当中的人们潜意识会陷入休眠,不会有意的放松身体,对于搬运者来说,就像是在搬运一块实心的铁块,绝不会感到轻松。

但郎书芯却将她背上的这个人成功背上了高达三十米的十二楼,然后带回了家——虽然中间有十一层都是坐电梯上来的,但这也不能改变“她将一个成年男子背在背上走了很长一段路”的事实。实际上,在经历了这样一场看似高强度的劳动之后,郎书芯并不觉得疲惫,反而精神头十足。

这是当然的,因为“他”根本就不重。

与其说不重,倒不如说他根本就没有“重量”,像是一片漂浮在空中的羽毛,明明透过衣物,郎书芯能清晰的感受到他贴合在自己背上时所产生的压力,但却毫不费力,郎书芯心想,难道他整个人都是由塑料薄膜包裹着的空气制成的吗?

她在上楼的途中忽然想到了这个奇妙的比喻。

至于为什么她出门的时候是孤身一人,回来的时候却背回来了一个男人,却说来话长了。在经历了一天的劳力压榨之后,总算从实验室逃窜出来的郎书芯没有丝毫的犹豫,迫不及待地踏上了回家的道路。她确实是喜欢研究和实验的,但她讨厌死板而不懂变通的研究和实验。事实上,无论什么有趣的东西,一旦变得死板和僵化,都会变得无趣起来。但做研究和完成课题,本身就是需要不断重复的一个过程。

有时为了结果不出现误差,需要连日连夜的守在实验器材旁边,每天盯着一模一样的透明试管和显微镜发呆,你还不能走神,你得仔细观察变化。在积累了足够的数量变化后,再在看似无序的一千个实验结果中筛选信息,一次又一次记录实验结果,然后得出最终的结论。

怪不得科学家都是秃顶,脑子这么个用法,眉毛都得给你用秃了,到时候光秃秃一张脸,连一根毛都没有,真的是太可怜了——用脑过度的确会引起脱发掉发,这样的日子要是再持续几年,不出意外,她觉得自己也得秃了。

作为一个社交生活严重缺失的女性,晚上的时间对郎书芯来说是完全属于自己的。丰富多彩的夜生活不属于也不会属于郎书芯这样的人,她也想象不出来自己能以什么样的姿态去和那些鱼龙混杂的人们打交道,那实在不符合她一贯的性格,就算去了,也只会冷着个脸。

但有时候,缘分就是这么巧妙,巧妙到你不去注意都不行。

因为那人是从天而降的。

她确实听见了什么东西坠落到地面上的声音,循声而去,郎书芯就见到了昏倒在垃圾堆里的那个人。晚上灯光很暗,这种用来堆积生活垃圾的小巷子里就更暗了,她才一拐进去,就闻到一股子发了馊的怪味儿,那是泔水的味道。

而一袋又一袋黑色的生活垃圾之上,躺着的是一名浑身素袍的男子。

让她感到惊讶的是,他的着装并不像是那些玩cosplay的年轻人,没有华丽的着装和饰品点缀,除了腰间的玉珏与古朴长剑外,就属发髻上的一根红绸束绳还算明显,那样子,反倒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古人。

这种魔幻现实主义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实在是让她始料未及。

令人惊奇的是,他明明在垃圾堆里躺了许久,却没有沾染上丝毫污秽,连一丝异味都不曾有过,仿佛他的身体天生就与那些东西绝缘。这一天大的发现,让郎书芯平静的心脏怦然跳动起来。她的理性告诉她,这绝对是种“异常”,一种现实当中根本不存在的现象。

像是万年之前,人类第一次发现火种时,那种极为原始的兴奋与敬畏。

作为一个科研工作者,强烈的好奇心驱使她做出了把这个人带回家的决定,这种奇特的现象她是绝对不能放过的。于是忍受了一路上人们的指指点点和说三道四,她总算是回到了家,但回到家之后她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叫醒他吗?该用什么方法叫醒他呢?等吗?就算他醒了,自己该跟他说些什么呢?她仍然毫无头绪,虽然出于一厢情愿的目的将他带了回来,但回来之后,她才发觉这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件傻事,自己这次实在是太想当然了,完全不像平常的自己。

27,「天外有天」

“所以说,你碰上了两个警察?”

白童谷点了点头:“对,他们问了我一些事情。”她顿了顿,似乎有些魂不守舍,“我不确定,但我觉得他们是在找你。”

“……找我。”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谢祎坤已经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一些他根本不认识的人正在找他,这本身就是极不寻常的事情。长年松懈着的神经在此时此刻被重新绷紧,曾经的惨痛经验告诉他,当一件针对自己的事情已经进展到能够被自己发现的程度,则说明己方已经极大程度上处于劣势。

因为人总是迟钝的,尤其是那些针对自己的、被隐藏起来的恶意,大多数人们会维持表面上的和气与平静,而对真正涌动着的暗流选择性的视而不见。就像学校里被欺凌霸辱的孩子,只有在欺凌者背地里进行议论时,她或者他,才能真正听到这些浮于表面的朋友对自己的真正评价。

但现实往往是残酷的,是冷酷的,是毫无温情可言的,甚至是令人感到恶心的。欺凌者与被欺凌者从来都不会是朋友,就算有着一时片刻的原谅与善行,就算每天都在用毫无意义的自我欺骗进行着粉饰与掩盖,猎人与猎物也不会是朋友。

之所以说这些,只是因为谢祎坤觉得,人类是非常善于欺骗的物种,尤其擅长于欺骗自己,有时候骗的太久,以致于竟然连自己都相信了,实在是非常可怜,又极为可笑的事情。

他不愿意做那个被欺骗的人,更不愿意那个孩子遭受任何的危险,但他却完全想不出这其中的具体联系,这两个人简直就像是从地缝里突然钻出来的,在此之前,完全没有一点迹象显示出有人正在寻找自己。

即便是在平时,谢祎坤的精神力也会每时每刻注意着周围的动向,以自己为中心,半径为五百米的球形空间,就是他的常态监控范围。

然而即便在这种情况下,他也并没有察觉到任何异常。事实上,他这两天过得相当平静,除了工作与回家外,没有任何活动,如果不是白童谷今天来找自己,他这几天的生活就真的一点波澜都没有了。

“先生,您的咖啡。”

“谢谢。”

是的,白童谷特意挑了一个她和他从来都没来过的咖啡厅来讲这些事情,为的就是提高隐蔽性,但这种方式究竟有没有效,就不得而知了。比起白童谷的病急乱投医,谢祎坤可以通过精神力扫描的方式来确定周围究竟有没有人跟踪,显然是更有效率的做法。

谢祎坤抿了一口咖啡:“关于我,他们问了什么?”

“并不是直接问你的事情,但他们找我问了你们公司。”白童谷喉头上下动了动,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我仔细想过了,这个公司里能和我扯上关系的事物,就只有你这家伙而已,虽然很不可思议,但我觉得有可信度。”

谢祎坤眉头紧促,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从刚才开始,他脑海中的思考就一刻没有断过,但即便如此,即便列举了无数个可能的结论,他仍然没办法从逻辑上得到线索。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贞合叹的找到他的方法并不是逻辑上的推演,而只是直觉上的主观判断。

如果说有人能仅凭一幅画就能确定嫌疑人的身份,未免也太过草率,证据不足是一方面,论证不清也是一方面。但查案不是辩论会,即便没有严丝合缝的证据,也能做出判断,只不过判断的可信度不够而已。

在体制当中,这种草率又轻浮的结论无疑是不会被正视的,但贞合叹不同,他是一个人在行动,所有的行动和结论都由个人进行判断,以唯结果论来说,哪怕是瞎猜出来的结果,只要他是正确的,那么方法反而无关紧要了。

这也是为什么一定要让少数人来执行任务的原因,人数如果太多,反而会互相掣肘,拉低效率。

除去方法不论,单说有人在专门调查自己这件事,已经是可以板上定钉的了,谢祎坤尚不清楚这两人究竟抱着什么样的目的在接近自己,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肯定不是来请自己喝茶聊天的就对了。

绝对的来者不善。

更何况,他们已经找上了白童谷,这绝对不是该自欺欺人的时候。如果往更坏的方向考虑,他们可能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之所以还要明目张胆的这么做,不过是敲山震虎而已。

究竟是些什么人在找自己?谢祎坤所能想到的可能性,就只有之前范云牵扯出来的那个组织了,那些人以芙蕾雅为目标,为了达成某些目的而进行活动。凡是牵扯到芙蕾雅的事情,都会使他的神经敏感过度,哪怕稍有风吹草动,他也会掘地三尺,警惕提防。

谢祎坤一向信任自己的判断力,但这一次,他猜错了。

他并没有往国家力量的方面上想,而是转向了与之前发生的事情更有关联的对象。这其实也属于正常的想法,毕竟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先前已经发生过一次类似的事情了,那一次他完全没有防备,差一点就铸成大错。

时至今日,他还会做那孩子被抢走了的噩梦,每每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为此,他甚至特意缩短了自己的睡眠时间,就是为了杜绝和避免再次发生类似的事情,他的精神量也足以支撑他的任性,即便每天只睡三个小时,也不会影响正常的日常活动,甚至只要加以锻炼,他完全可以将睡眠这一行动从日常生活中剔除出去,转而以冥想作为代替。

这是一种对她的保护,但同时也是对自我的逃避。他的能力给了他应对突发事件的自信,虽然没有试验,但物理性的伤害对他来说已经无足轻重,可以说常规热兵器对他来说几乎等同于无效。除非是重型火器与云爆弹,比起爆炸,反而是爆炸引发的冲击波更容易达成杀伤效果,因为那会直接穿透他的物理防护,引发内脏的大出血。

而云爆弹也是同理,在闭塞环境下,会长时间的引发窒息。

假设说真的是之前的那些人在寻找自己,那么他必须做好十足的准备。

如果真的无法收场,他不介意为了她而去杀人。

虽然对那孩子来说,自己的这种行为可能是没办法被原谅的吧。

——————

魏无睚醒了过来。

他睁开了双眼,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由白漆刷成的天花板,无论中西,在各种各样的建筑里,一片纯白的墙顶都是很常见的东西。但对魏无睚来说,这绝不常见,因为他从来就没有见过这种东西,更无法理解混凝土与钢筋的混合结构究竟是怎么样的一种存在。

这是他来到此界之后第一次睁开双眼,第一次用肉眼来观察世界。

因为他的真元力在通过界膜时,已经全部耗尽。与其说是耗尽了,不如说是被剥离了出去,他亲眼看见自己的修为被一层无形的膜隔了出去,只留下自己的肉身和元神留了下来,随即他就被一股不可控的庞然大力吸了进来,直到他再次苏醒,已经是在这里了。

那么,这里究竟是哪里呢?

有一点他可以肯定,那就是这里绝不会是他所期望的那个“先天上界”。他虽然真元全无,神识受损,但平常的感知力还在,是以他还能探查清楚周遭的动向和环境。这里的每一件东西都极为与众不同,与九州相比,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比如床头柜上的一个“闹钟”,这东西与他所作的时晷颇为相似。但样式相似,实则内里天差地别,不过一掌之物,内却有巧夺天工的万般造化,一丝一扣环环相接,恍若天成,实在是叫人啧啧称奇。

他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重塑灵基,再造混元。但此界灵气稀薄至极,几乎等同于无,别说吞吐灵机,练气化形,就是贮存体内不散,使其不再消亡也绝非易事。此时再看那日晷,魏无睚心中了然,诸般能工巧匠之所以能造出此等奇物,想必亦有这一重原因。

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而留一线生机。

果然是方法总比困难多,换做之前,要让魏无睚过没有灵气的日子,他甚至不知道该从何说起,那实在是令人难以想象的一种环境,但至今日,见到了这些东西,他不禁心中慨然,绝不能小觑了任何一方水土才是。

至于为什么只说了“闹钟”,是因为这件日晷是他唯一能看懂的一件物件,而剩下的,诸如桌上那台四四方方的薄幕,即便是他也觉得晦涩深奥,复杂异常。其内有万般线路,无量合韵,直叫人晕头转向。

这是魏无睚见到的第一台电脑,实在是很有纪念价值的物件,此前数三百年,他根本难以想象,这世上竟有这样的精巧物具。

此方天地的奥妙,似乎远远超乎他的想象。

28,「童话」

“从前,倒霉国有个倒霉王子。”

“他每天都在倒塌的轰鸣声中醒来,那是床榻的一只撑脚忽然断了,整张床斜成一个滑坡,把他从床上抖落,他滑到地上,正脸朝地,摔了个正着。”

“他捂着脸爬了起来,出门的时候又扭坏了门锁,那已经是他扭坏的第一千零七个门锁了,仆人们纷纷上前,老管家从他手中接过了坏掉的门把手,然后重新换上了新的,虽然就在昨天,他已经做过一次一模一样的事情了。”

“倒霉王子走出宫门,骑上了自己的白马。他的朋友很少,因为他们大都死于各种各样的事故。有的是为了篡夺他的王位,却在行刺的最后一刻被同伴当众出卖,惨死在了侍卫锋利的宝剑之下。有的是为了拯救他的性命,在被困山野的时候,把口袋里最后的食物留给了他,自己却倒在了半途,再没能看到第二天的太阳。”

“倒霉王子觉得,自己并非倒霉,恰恰相反,他觉得自己非常幸运,但这种幸运却建立在他人的不幸之上。如果他不和任何人说话,如果他不和任何人来往,如果从今天起,他一个人也不认识,究竟能不能避免这种不幸呢?”

“带着这种想法,他回头看了自己的国家最后一眼,轻抚着白马的柔顺鬃毛,竭力挥动手中的缰绳。胯下的宝驹似乎能感受到他的想法,他们一起逃跑,越过山岭,越过河流,深入荒无一人的丛林。”

“最终,他的最后一个朋友也终于死了,他们已经跑到了天的尽头,他是累死的。倒霉王子亲手埋葬了他,并为他祭奠上了身上仅剩的一点水源和食物。他呆呆的站在天的尽头,回头望着,那是他来时的方向,但他没能看见熟悉的城堡与人民。”

“他将宝剑插入大地,打算一个人孤独的死去。”

谢祎坤轻轻握住她的手,似乎有些颤抖。

“从前,幸运国有个幸运公主。”

“她每天都在鸟儿的歌唱声中醒来,树上百色的黄鹂们见到她,吟唱起悦耳的脆鸣,它们衔着华美的衣装来到身前,她伸出手,套上这自然的馈赠。”

“她经过花园,凋谢的花朵会重新开放,她走过喷泉,喷洒着的泉水就在眼前划出一道耀眼的彩虹。她与朋友们载歌载舞,分享喜怒哀乐,于是每天都在一片欢声笑语中度过,不过日子久了,大家开始变得不单单满足于此了。”

“当她祝福病重的父亲,垂垂老矣的国王就真的焕发了生机,当她祈求农田的丰收,到了收获的季节,全国上下都迎来了几十年来绝无仅有的丰年。年轻的王后将她锁在房间里保护起来,派去专门的守卫。只有在每年的国祭上,她才能获得一时半刻的自由。朴实百姓颂唱她的名字,虔诚的祭祀在教堂中逢她为神,为她写下新的圣经与教典。”

“她不是不能逃跑,她只是不愿逃跑。”

“幸运公主觉得,自己并不幸运。她为国家带来了许多本不属于他们的丰硕与富裕,甚至依仗这些上天的恩赐去侵略与掠夺。长年的享乐与放纵已经让人民忘记了痛苦,失去了苦难的磨练,他们开始变得不思进取,甚至遗忘了饿肚子究竟是什么滋味。”

“终于有一天,她的幸运再也无法支撑整个国家的糜烂,人们裹挟着不断膨胀的无穷欲望,冲进了宫殿与城堡,他们烧杀辱掠,却只是为了找寻她的身影,有人说,只要得到了她,就得到了整个世界。与生俱来的幸运终于变成了所有人的不幸,她趁乱逃跑,却不知道该去向何方。”

“她扮成乞丐,躲避乱军与追捕。因为她是幸运的,所以即便整个国家的人都陷入了狂热的欲望之中,她也能轻而易举的脱身而出……”

从开始讲述这个故事,直到现在,她一直在全身心的投入在故事的情节与发展当中,人物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她的心弦。

“她走了很远很远的路,靠着上天施舍来的幸运,她这一路并没有挨饿,也没有受苦,虽然脚上的鞋子换了一双又一双,但最终,还是来到了两个人相遇的地方。幸运公主远远地望着坐在天尽头的那个人,他毅然决然地将剑刃没入土地,然后面对即将落下的夕阳,独自一个人静坐。”

“倒霉王子觉得,自己已经快要死了,难道还要为一个人带来厄运吗?他必须做这人生中的最后一件好事,他要赶走这个姑娘。幸运公主也觉得,自己为人民与国家带来了苦难与折磨,也只有在面对陌生人时,她才能忘记那一切,她决定留下来和他谈谈。他们都觉得对方很奇怪。

“那就是他与她的第一次相遇了。”

“起初的话题究竟是谁发起的,现在已经不得而知,但那一天,再也没有人倒霉,也没有人幸运了。当双方都发现了这一令人惊讶的事实之后,他们聊了很多很多,从出生的那一天,到今天的所有遭遇,直到那一天的太阳彻底落下,直到远处的丛林闪烁起无数晃动着的火光……”

谢祎坤讲到这里,停了下来。

芙蕾雅望向谢祎坤,显得有些失落:“那……他们最后在一起了吗?”

谢祎坤许久未言,最终还是微笑着点了点头:“嗯,他们……会克服各种各样的困难,然后,永远永远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一定会的。”他合上了故事书,揉了揉芙蕾雅的头发,“睡吧,做个好梦。”

亲眼看着那孩子乖乖躺下,谢祎坤安静的离开了房间。

他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实情,而是选择了隐瞒。故事的真正结局,公主死于他温柔而残忍的剑下,而王子在见证了唯一珍视之人的离去后,拔剑冲进了看不到尽头的暴民海中,再也没有出现。

——————

“你醒了啊。”

郎书芯端着一碗粥走进了自己的房间,还顺手带上了房门。这个动作看起来其实很有点暧昧的意味,家里明明没有人,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却忽然有点做贼心虚的没了底气。毕竟把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男人带回家,无论理由如何,都是非常奇怪的一件事。

魏无睚以为是自己没听清——但那是不可能的,即便他丧失了所有的修为,但身庐却丝毫无损,因此五感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出问题的。仔细回忆,他听清了每一个音节,甚至只听过一遍,他就已经能丝毫不差的复述出来。

他确实没有听懂,那是他从未听闻过的一种语言。

语言不通吗?

比起复述,更重要的则是意思,庆幸的是,虽然发音不同,但语调却与九州神似,因此即便他无法理解郎书芯话语中的意思,也能听着猜个个大概八九不离十,刚才那句语调平转,短促柔和的话,大概只是毫无营养的日常问候而已。

但在郎书芯看来,她不过是开口问候了一句,就让眼前的人陷入了沉思当中,场面一时有些尴尬,她手中的粥尚且未能放下,双臂举地有些酸了。

“那个——”

“不必说了,我们就这样交流吧。”

郎书芯竟一时怔住,呆在了原地。

魏无睚并没有学会这个世界的语言,他也并不懂得中文究竟该怎么说,他直接把自己的意思直接通过神识传达给了眼前的人,换言之,只是神交而已。

“不要看了,就是我在和你交谈。”

郎书芯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怎么可能!?这……这根本就不科学,你、你究竟是——”在此之前,她想象过各种各样的理由来解释眼前人的异常,但直到这根本无法解释的现实真真切切的展现在她的眼前,在她的脑海中响起,她才真正意识到这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件事。

魏无睚见她神态激动,没有回答,只是勾了勾手。郎书芯以为那是在叫她,直到她看见那碗一直在她手里端着的粥,在没有任何人对其产生作用的情况下,自顾自地漂浮在空中,向着魏无睚平缓地飞去。

虽然他失去了全身的修为,此界还灵气稀薄,暂时无法恢复,但这种小事,根本不必动用真元,要知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哪怕他现在的神识百不存一,也总不至于无能到连一碗粥都拿不动的程度。

然而对郎书芯来说,这绝不是一件小事。

此前二十余年,接近三十年的人生所养成的常识与规律,十八年来,她在学校里日夜苦读所建立的物理构架与种种无神论相关的概念,在他的面前被统统击成了粉碎,等待着被重新建立起来的那天。

这简直就是活生生的奇迹,是现代理论物理学的历史性进展!

魏无睚盘坐于席上,两手搭膝,至踝的长袍盖住了他的双腿。他并不是肚子饿,也不是为了吃东西,事实上,他只是想确定两方世界的差异而已。这里的人们,吃的也是五谷杂粮,与九州并无不同。

这一碗还泛着热气的凡间五谷,让他有种悸动着的亲切感,仿佛他从来就没有离开过那个熟悉的地方,还原原本本地留在原地。

但他知道,这不过是自己的一点念想而已。

对于初来乍到的魏无睚来说,这个与众不同的世界,他其实比任何人都容易感到陌生。

29,「所谓天纵之才」

“一。”

魏无睚手拿钢笔,在纸上划出一横。如果他拿着的不是钢笔,如果他穿着的不是道袍,如果他的头发没有那么长,那么他看起来还是很像文艺工作者的。然而之所以在结论前面加了这么多的条件,就是因为郎书芯觉得这场景实在有些滑稽。

“所以,你究竟是从哪里来的?”郎书芯端着笔记本电脑,打算记录下眼前的人说下的每一句话,以便于日后用以进行研究。

魏无睚摇了摇头,继续对着眼前的小学课本学习“二”的汉字写法:“我说了,你不会明白的。”他顿了顿,又随后说道:“你们的文字,以像予形,正大光明,如有天生道韵,确实很有意思。”

这家伙还真是冷淡,郎书芯心想,不过他还夸赞了一下祖国文字,这倒是让郎书芯心情十分舒畅。

中华文化博大精深,以后有的是让你惊讶的时候。

“让我猜猜,平行世界?深山老林?白日飞升?”

她竭尽所能的套着话,为的是尽量早点得到些更加有用的东西,无论是他的身份来历,还是他的特异能力,这家伙简直就像个挖掘不完的宝库,他说的每一句话,几乎都能延伸成为一个改变世界的课题。

是的,在确认了眼前的家伙不是什么跳大神的三教九流或宗教骗子后,她已经彻底进入了一种狂热。

尤其是在郎书芯知道了他的年龄之后,这种狂热就已经让她冲昏了头脑,她恨不得马上亲自动手,按住魏无睚就立刻搞活体解剖,好好分析一下他的生物学构造。而她之所以没有这么做,是因为她没有能力对目标实施暴力制服,换言之,就是打不过。

处在研究状态下的郎书芯,能够最大限度的发挥自己的主观能动性,每一个毛孔都燃烧着科学的探求心,她甚至已经开始畅想自己带着这家伙上诺奖的情节,台下掌声轰鸣,鲜花满地,瞬间脑部活跃度就提升了三百个百分点。

她当然没有和魏无睚发生物理冲突,那未免太不明智。尤其是在看到他没有动手就将自己的闹钟拆成成百上千个零件,又毫发无损的复原之后,她决定还是与他和平相处。她事后重新扭上了发条,仍然能照常运转。

郎书芯也问了他,为什么对闹钟感兴趣,魏无睚的回答是:“思怀旧物。”

魏无睚这次抬起了头,他停下了手中的书写。郎书芯的这句话中有两个词语让他很感兴趣:“你刚刚所说的平行宇宙,是指什么呢。”随后,他又问了这句话中的另一个词,“白日飞升”的意思。

因为二人语言不通,只是在用神识传达情绪,是以具体而复杂的概念必须重新进行解释,双方才能相互理解。这就像一个会说中文的外国人,但却听不懂成语一样。而像“你”“我”“他”等等,两界都通用的简单概念,则可以直接传达到位,不必多此一举。

郎书芯稍稍向魏无睚科普了一下关于平行世界的概念,魏无睚的眼中不禁闪过一抹精光,忙问道:“烦请你再多说些,可以吗?”

郎书芯心中暗喜,孜孜不倦地解释起来。魏无睚时而点头,时而惊叹,又或是陷入沉思,又或是击节暗叹,看得郎书芯一阵愉悦又一阵愧疚,颇有种欺负城里人欺负乡下老实孩子的感觉。

魏无睚听罢,面露微笑,神间传道:“果真是一花一世界,别出机杼,奇思妙想,原来还能如此另立新篇,真当浮一大白!”他仿佛又回到了少年轻狂,每日在山上看闲书时的闲散日月,且不说别的,就单单郎书芯这一席话,已经让他这一趟迁徙万界值回了辛苦。

郎书芯此时能占上风,并非魏无睚不够聪明,恰恰相反,两界走的路子各不相同,甚至可以说是截然相反,只是客观条件限制了魏无睚的思考,他要做的是研究灵气孕育下的天地至理,自然不会去思考没有灵气该怎么解释世界,他也没有那么做的需要。

而这就是变换视角的宝贵之处,同样的,郎书芯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用科学去解释灵气这种东西,这种类似炼金术中以太粒子的万能粒子究竟是怎么形成,又有什么样的性质,在她看来无疑是一片漆黑,一无所知。彼与此各有所长,这才是人间常态。

“你平常在山上做些什么呢?”

“打坐,修行,观经,做注。”言及此处,魏无睚顿了一顿,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神情忽然凝固。

不知道乐生怎么样了。

二人就这样你一问我一答,倒是一片祥和景象。然而一边闲聊着,他也并没有放下手中的小学课本——这书是郎书芯在家里翻箱倒柜,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翻出来的,可谓是压箱底的老东西了。

也幸亏她没搬过家,否则还真不知道会把这东西撂到那个犄角旮旯里去。这书已经在这个家里待了差不多二十年出头,竟然还没散架蛀虫,倒也算是缘分。仔细看看,书页已经氧化泛黄,“鲁教版”后面的出版社已经糊了,不过封面上的“语文”两个大字倒还清晰可见。

郎书芯自幼爱惜书本,即便上面写着的净是些她三岁时就全会了的简单东西吗,她也不会像其他的孩子那样去主动破坏它。父亲的教育让她自幼就懂得了知识的重要,自然不会去损伤知识的载体。

“你真的活了三百年吗?”郎书芯推了推眼镜,问了一个她最感兴趣的话题。她一开始只以为是两界所用计时不同,但随后她才了解到,二者并无二致,他们那里同样是一年二十四节气,三百六十五天,一天十二时辰。

“准确的说,是三百九十一年。”郎书芯将这句话一字不差的记录纸面,若有所思。按照眼前人的说法,他通过灵气这种物质——她姑且将其当做一种物质看待,借助灵气,他进行了一系列在郎书芯看来非常形而上学的转变过程,将其聚能化为可以被利用的能量流,籍此引发了生物学上的转变。而这个过程,就被叫做修炼。

通过修炼过程,他获得了远超常人的寿命与能力,能够捉星揽月,使江河倒灌,山河倾覆,甚至最后“渡劫飞升”,最终来到了这里。

“你知道细胞是什么吗?”

“细胞?”

郎书芯于是解释了一下细胞的概念。

魏无睚了然道:“原来如此,就是生精。”

令郎书芯更加感到惊讶的是,眼前的人在没有接受过任何普及教育的情况下,轻而易举的就理解了所谓“科学”的概念,甚至才听完理论,下一秒就能够举一反三,做出应用上的理解。

似乎郎书芯给出的每一个科学概念,他都能在自己的知识系统中找到切合概念的相互对应。魏无睚有时甚至反过来问一些极有见地的问题,虽然那些问题还显得有些稚嫩,但已经具备了大略的框架和清晰的方向。

按照这种速度,不需要用太多时间,魏无睚就能吃透现代物理学的理论——而这是郎书芯花了整整二十多年的时间才实现的事情。在大多数人看来,能够获得博士学位的郎书芯,无疑已经是天才了。

但与眼前的这个家伙相比,她反而更像是个无知的孩子,毕竟魏无睚的年龄别说当她爷爷,当她爷爷的爷爷,当她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也足够了。即便如此,他也并没有因为人生阅历的差距看不起自己,反而虚心求教。

“好了。”魏无睚放下手边的书,徐徐道来。

“什么好了?”郎书芯被他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说的一头雾水,并没有注意到魏无睚的变化。

“这种语言,是叫汉语对吧。”

这句话,包括上句话,他都是用字正腔圆的汉语说的。

郎书芯张着嘴,神情凝固在此刻,不知该怎么回应。

“你,你怎么——”

“平仄四调,二十三声,二十四韵,意晰言明,神形具备,造此字者,确实是用了心血。”魏无睚的声音极富磁性,像是水浸着的悠远编钟,听起来让人心旷神怡。

他此前在以卦像逆推文意,已经通晓句中逻辑,诸般语法,此时再一接触拼音韵母,自然连成一线,一点即通。

不顾郎书芯回神,魏无睚收起纸笔,置于一旁。那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字迹由拙转巧,由曲化直,几乎一字一形,一字一变,到了最后,已是苍然遒劲,笔走龙蛇,力透纸背。看的郎书芯倒吸凉气,直叫人头皮发麻。

“字型虽好,神形兼具,但方才我落笔之时,却总觉得不复完整,似是后人又有所精简,我自己填补了些,你瞧瞧看。”

言罢,他翻过纸面,在背面写了一个简体的“无”,又在旁边填了一个繁体的“無”。那是郎书芯教他写的头三个字,如何写自己的名字。

先前还保留着的一点傲慢与骄傲,在这一刻被一下子彻底浇灭,只留下混乱的郎书芯一个人不知所措。

30,「下次见面」

“您好!欢迎光临啦。”

“……嗯。”郎书芯被这突如其来的莫名热情吓了一跳,但随即反应了过来,她随便应了一声,显得有些冷淡。

理发店的理发师是个活泼的女孩子,看上去很是年轻,极富青春气息。

“客人有什么要求呢?”

郎书芯指了指跟在身旁的魏无睚:“帮他染头发,染黑,全黑。”说罢,她随便找了个椅子坐了下来,顺手拿了本科学杂志就看了起来。几乎是坐在椅子上的同一瞬间,郎书芯就已经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当中,周遭的每一寸空间都散发着她独有的清冷立场,写满了生人勿进四个大字。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科学家作风,她一直都是如此,能一句话说清楚的事情,绝不会多说一个字。但这样却给那名极为热情的理发师姑娘泼了冷水,看着已经开始一页一页翻动杂志的郎书芯,年轻的理发师很明显陷入了尴尬当中,她刚刚热脸贴了个冷屁股,只好望向与她同来的另一个人。

魏无睚摘下戴在头上的半鸭舌帽,白色的如瀑长发没了束缚,顺着他的锁骨披散而下,在正午阳光的映衬下,显得耀眼而柔和。从晓萱被这不似真实的绚丽景象摄去了心神,一时间有些眼神迷离。

“麻烦您了。”魏无睚歪着头轻轻一笑,算是应有的礼貌,他将摘下的帽子放在了理发台前的桌上,安静地坐了下来。像是一阵轻柔的风从身前流淌而过,眼前人悦耳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将她重新拉回了现实。

从晓萱这才抬起头来,将注意力放在他的身上。但她只是用余光瞥见了魏无睚的样子,就已经羞红了脸,双手在此刻失去了往日的灵活与轻巧,不知道究竟该何处安放,只得一遍又一遍的搓揉着已经泛了皱的衣角,完全是一副不知所措的紧张模样。

手心里的汗浸湿了衣角,绯红的脸颊像是熟透了的苹果。她几乎不敢抬头去看魏无睚的面孔,那让她有种自惭形秽的感觉。甚至在今天之前,她根本无法想象,这世上竟然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存在。

即便是与娱乐界的各色明星相比,也毫不逊色。但即便这么说,她却打心底里承认,那些人虽然星光熠熠,一呼百应,但与眼前的这个她初次见面的陌生人相比,简直是天差地别,仿佛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存在。

是的,即便是换掉了仙风道骨的素锦长袍,魏无睚也仍是那个举世无双的魏无睚,一身宗师气质不露自显,峙若庭渊,牵连天地,根本无法被简易的便服遮掩。他现在身上的这身便服是郎书芯现买的,至于原来那件白袍子,或者说魏无睚口中的“两仪静笃袍”,则被她叠起来放在了自家衣柜当中。

郎书芯倒是自己也没想过,她竟然还有带着别人出去买衣服的一天。要知道,她从来都是一件衣服一直穿到死的,即使是逢年过节,或者参加庆典之类的活动,她也都穿着一样的衣服。直到今天,郎书芯的衣柜里也仍然只有不到八套衣服,春夏秋冬,四季轮换,正好一季两套,换洗着穿。

即便被朋友们吐槽了成百上千次“女孩子就应该买两大衣柜的衣服天天换着穿”“郎博士,你这是在挑战我们的生理极限”“这么做简直是让人无法容忍”,她也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什么不对。勤俭节约本来就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反正她又不是穿出去给人看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回归正题,那一席白衣实在太过招摇,且不说长袖大袂,不似今人,鹤氅龙须,论起材质也是世所罕见,不说别的,就这一手真的凤翎,已经是天下无双。要穿着这样的衣服出去行动,还不知道要引起多大的骚乱。

更何况,别说魏无睚穿,即便给完全不知灵力为何物的她换上,都能明显感觉到自己仿佛化身为羽,轻身如燕,行坐卧榻之间更是毫无重量可言,简直像是内置了反重力装置,而这还仅仅是衣服,还没有算上面的种种坠饰。这种完全违犯常识的东西,她绝不敢轻易拿出去示人。

然而即便藏起了袍子,“魏无睚”本身也已经够麻烦的了。

这来理发店的一路上,几乎是路上的每个人都在朝他们这边看,互相之间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更有甚者,狂热地冲上来要求合影留念。其余诸如要签名的,小姑娘求交往的,问家庭住址的更是数不胜数。如果不是郎书芯跑的够快,特意抄了小道绕行,现在怕是已经被广大人民群众给生撕活剥了。

从晓萱也被很多人夸过年轻漂亮,活泼可爱,但与眼前的人儿相比,曾经的种种赞誉,却显得不值一提。她只觉得,眼前人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叫人心旷神怡,给人以无法言说的奇妙感受。

仿佛天生的庶仙降折于此。

从晓萱发现,他的头发是一种纯净的素白,像是天边云的颜色。令人感到惊讶的是,他没有哪怕一丁点的头屑,这几乎让她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但她也从来没见过这种颜色的染发剂,更没有见过染过之后还保持这种状态的头发,摸上去像是新织的绫罗绸缎,柔顺丝滑,很是舒服。

今天让她惊讶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一时半会根本感叹不完。

哗啦。

郎书芯翘着个二郎腿,对着眼前的科学杂志神情专注,一边翻页一边皱眉,时不时还会发出一些感叹,诸如什么“无良编辑”“民科该死”之类的。从晓萱已经开始着手于帮助魏无睚染发,但出于各式各样的原因与各式各样的想法,她的手并不像平常那么稳健,反而一直在抖。他们是什么关系呢?她想,难道是恋人吗?瞥了一眼还沉浸在自己世界之中的郎书芯,因为两人侧对的原因,并没有人注意到她这个微小的动作,她不由的松了口气。但看起来完全不像啊……难道是普通的朋友吗?

不知不觉当中,她的注意力已经全然落在了他的身上,没有一时的转移。

她实在难以想象,这样的两个人,究竟是怎么凑到一起的呢?

“那个……那位小姐和您是什么关系呢?”

魏无睚抬眼来看,那眼神望地她心中一颤。

“大概,类似于饲主与宠物吧。”

“饲、饲主?!”魏无睚的回答简直像是一颗即时引爆的深水炸弹,在从晓萱的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让她本就不平静的心又一次剧烈震动。她不由自主地猜想起话语中的深意,脑海中一片混乱。

郎书芯听见她们讲话,但并没有在意具体的内容,只是刚刚从晓萱的声音略大,打断了她的阅读,她有些不耐烦而已。但在从晓萱看来,郎书芯的这个眼神无疑像是再宣示主权一样的存在,不知为何,她忽然觉得有些难过。

这大概也是莫名的缘分,实际上,郎书芯是完全不会在意魏无睚究竟长得好不好看的,他长得好不好看,与她又有什么关系。她在意的是他的研究价值,长得好看又不能帮他恢复能力,恢复不了能力就意味着实验进展的会非常缓慢,可谓是非常实用的看法了。

换言之,就算那天掉在垃圾堆里的是某个明星,那么她也是没兴趣的。凡是不能带来研究价值的事物,她向来是把其当做不存在的,就比如日常生活中没什么用的那些浪费时间的步骤,比如化妆,比如逛街。

魏无睚同样如此,他需要的是此界的知识,以此更好的完善修论,作为物理学博士的郎书芯则恰好能够为他提供这些,还能帮助他更好的融入到日常的生活当中去,他总有一天是要离开这个地方的,但在此之前,以他的寿命,即便在这里待上一个千年,也无伤大雅。

这样的两个人凑在一起,倒也算是相当契合。

三人谁也没有说话,从晓萱虽然很想搭话,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魏无睚在尽量减少事端,是以也不会主动搭话。郎书芯仍然自我沉浸,在她看来,来这里只是为了防止以后再发生什么更麻烦的事情而已,为此,掩盖魏无睚身上的不寻常气质就成了厄待解决的燃眉之急。

这是魏无睚第一次染发,虽然九州也有不少达官贵人有这种习俗,他们会在年老之时用树墨将头发染黑,以便让自己显得更加年轻,但他自幼上山,显然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因此看见自己华发复黑,也是相当新奇。

郎书芯见已经做完,站起身来问道:“多少钱?”

从晓萱摇了摇头,笑道:“这次不收你们钱,就当是免费的吧。”

“为什么?”郎书芯不明所以。

她虽然没有那么多想法,但也知道这绝不正常。

“嗯……那他——你们下次还会来的吗?”

郎书芯把钱一巴掌拍在桌上,说道:

“来。”

31,「无情唤做有情天」

送走了先前两人,从晓萱却忽然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明明是初次见面的人,却给她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她想,不管是什么样的人,在面对那样的存在时,恐怕印象想不深刻都做不到吧,即便是冷静下来的现在,她也没能从方才的那个状态中摆脱出来,不过是一会的功夫,她甚至已经舍不得去忘记那个人的模样。

“哟,发什么呆呢。”

一个让她万分怀念的悦耳声音在耳边响起,她抬头望去,看见一张分外熟悉的面孔,情不自禁惊呼道:

“你怎么来了?今天馆里没有事吗?”

白童谷听她谈起武馆,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别提了别提了,所谓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从晓萱没有继续听下去,反而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直接打断她道:“我说呀,你又闯祸了,对吧?”

白童谷被老熟人提起痛处,口中一哽,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只见她涨红了脸,争辩道:

“比武不能算闯祸!……武家,武人的事情,能算闯祸吗?”

“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孔乙己吗?”

白童谷被打趣两句,笑着摇了摇头,正色道:“不和你开玩笑了。我今天本来是打算出来见朋友的,不过正好也有空,过来见见你。”

“你去见谁了?”从晓萱随口一问。

随即是无声的沉默。

她这个样子,即便不说自己也知道了。

“是他吗?”

白童谷抓耳挠腮,嘴里呲声连连:“嘶……这个……好吧好吧,算我求求你了姑奶奶,你别拿那种眼神看我,哎呀,我真是受不了了。”她叫苦连连,应声道:“好吧好吧,就是他,你满意了吧。”

从晓萱心中狡黠一笑,却做可怜状:“噢~原来我是顺带的呀,真是薄情寡义。”言罢,她自顾自的摆弄起手里的小玩意来,显然是故意要把白童谷晾在一边——那是一个纯黑色的发夹,在市场上属于极为常见的类型。

“你别多想,我——”

还不及白童谷解释清楚,她又直接问道:“那你们说了什么?”

“……也没说什么,聊了些琐事。”白童谷眼神飘忽,左闪右躲,一句话拆成八个段子,一个一个的往外蹦,生怕别人看不出她在撒谎。她实在是没有撒谎的才能,即便不是从晓萱这样的人精,而是个不满六岁的孩子,照样也能看出她在撒谎了。

她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没有把实话告诉从晓萱,那两人的身份太过诡异,她不能把无关人等也牵扯进来,更何况她还是自己的“朋友”。白童谷向来很讲义气,对待朋友就更不能以己度人——虽然这个朋友的称呼在今天看来,确实有些特殊的意味。

不论如何,这确实是一种担心,是善意的谎言。她不希望自己重视的人牵扯到这种事情当中,更不希望她因此受伤。然而这件事有趣就有趣在这里,因为就在几天之前,她还因为同样的原因而责怪过谢祎坤,甚至大发雷霆,二人吵了一架,这才算把话说清。

但白童谷觉得这并不一样,因为她觉得自己有能力保护自己,所以才要瞎掺和。本质上来说,这是对自己能力的一种自信,同时也是一种傲慢。但在白童谷看来,从晓萱很显然并没有保护自我的能力,她不能让她受伤。

然而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奇妙,误解总是在不知不觉中产生的,兴许是一句没有解释的话,兴许是一个偏离原意的暗示。在从晓萱看来,这个反应只是在应付自己,这个谎言也未免太过拙劣。她并不是在责怪白童谷,她只是稍微有些难过,难过她骗自己,编谎话都没有用心。

至于这个稍微、有些难过,究竟多难过呢,恐怕没人能够说清。

从晓萱面色凄然,扔下手中的发夹,冷清道:“那你去找他好了。”

白童谷见她突然发难,完全不明所以,简直是一头雾水。站在她的视角来看,两人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现在就成这样了?

“你怎么了?”白童谷眉头一皱。

“我没怎么。”

白童谷道:“你没怎么怎么现在这样?”

从晓萱扭过头去,爱搭不理:“不要你管。”

还不及她气消下去,白童谷直接站起身来,她一把拉住从晓萱的手,将她从座位上推到墙边。那姿势看起来暧昧至极,全然不似朋友之间应有的姿态,仿佛是一只正在狩猎的老虎,盯上了眼前的小巧麋鹿。

“等等,你干什么——”

白童谷直勾勾地盯着她,眼神认真:“你觉得呢?我要干什么?”

从晓萱脸上闪过一抹绯红,她咬住嘴唇,眼神闪躲:“……别在这里,还有客人要来的。”

——————

魏无睚跟着郎书芯来到了海边。

准确的说,应该是海边的海上公园,作为一个宜居宜游的海滨城市,济海的海岸线可谓是一幅绝景。因为是周日假日,所以周遭来往的人流极多,有的是一家三口,饭后出来闲逛散心,还有的是老人家,出来呼吸新鲜空气,锻炼身体,而像他们一样的年轻男女,自然也不在少数。

当然,也有一些更奇特的人群。

“……她们,是在祭祀吗?”魏无睚托住下巴,仔细观察着眼前的景象,他神态凝重,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郎书芯满脸黑线,直接打断了他不切实际的想法:“不,那是广场舞。”

魏无睚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何谓广场舞?你们这里的民俗舞蹈吗?”

这个问题把郎书芯给问住了,她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说到底,广场舞这种东西无非就是老年人的自娱自乐而已,而且还相当扰民,很不友好。郎书芯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你就先这么着理解着吧。”

二人行至岸边,浪潮滚滚,海风沁人。一名放了学的学生骑着自行车,嘴里哼唱着不知名的歌谣,从他们二人身前徜徉而过。魏无睚一声长叹,又轻笑两声,这里所有的一切都让他感到惊喜,仿佛又重新活了一遭。

“说真的,我很羡慕你们。”

“羡慕什么?”郎书芯不解其意。在她看来,眼前的这个人——又或者说仙,对俗世之事应当是不甚关心的才对,但在这两日的相处之中,她发现这家伙不但心系万物,还极富人情,喜怒哀乐更是一应俱全。

“我羡慕你们人间大同,天下大治。”

“这有什么好羡慕的。”在郎书芯看来,魏无睚寿同天地,摘星揽月,才是更值得羡慕的事情。可以说,在郎书芯看来,魏无睚这种形态,才是人类最终的进化方向。他不会死,意味着他拥有近乎永远地时间,无限的时间则意味着无限的可能,他几乎可以实现每一件他想要实现的事情。

可以说,进化到这种程度,已经和人类不是同一个物种了,他一个人的生产力就足以代替整个社会,最终只能转向个体化社会的发展方向——这也和魏无睚在九州的情况颇为类似,事实上,他确实是一直在以一己之力承担着整个九州的事务。

自到此界后,魏无睚的心态就渐渐发生了转变。此界灵犀薄弱,极大地压制了他的神识神通,以今时来算,他的修为还不到全盛之时的千万分之一。也正因如此,他才不必把自己同凡人分的那么开。

他身在九州时,吞吐天地,神罩大千,山下有万千凡人,他们的柴米油盐,些许琐事,想要明了,也不过在他一念之间。他起身行,而天做载,他回身退,则地覆舟,即便他再怎么想要一视同仁,想要化繁为简,也不能否认自己和他们,确确实实已经不一样了。

但在此处,他灵力枯竭,虽仍有体神六感,却不至于一念山海倾,一念阴阳通。可以这么说,在此方世界,他就是搬一块石头,也要自己亲手下力,不能取巧。仙凡两隔,岁月悠长,百年道途,让他变得寡性薄情,即便是对江乐生,也总有不闻。

百年还能忍受,那么千年呢?万年呢?长此以往,他必定愈发臻致无情无性的合道之境,等到某一日,他彻底失去了所有身为人类的情感,那么也就是他证道为天的日子了。到那时,以身合道,人道合一,无悲无喜,无哀无乐,但这样的道,和石头又有什么区别?

如果这条道路的前方,最终只能走向这一种结局,那么他情愿身落红尘,坐化长古。

“怎么,你也会羡慕凡人的生活吗?”郎书芯听他不语,又复一问。

魏无睚没有回答,他只是望着潮起潮落,一遍又一遍的念诵。

“大道无情,长养万物。”

若说此行最大的收获是什么,那就是他找到了一条新路,虽然模糊不清,但已经有了方向。

一条不必绝情绝性,所有人都走得通的路。

32,「代价」

一种呈现淡绿色的粘稠液体出现在她的视野当中,像是什么胶质的果冻,又像是混杂着被磨碎了的金属粉末,二者经过充分的搅拌混合,才做成了这类似某种黑暗料理的神奇物质,嗅起来总有一股特别的难闻气味。

但实际上,它并非什么过期了的廉价果冻,其成分也不是工业产出的废料,而是一种营养物质。

一种每一滴都必须由专业人员精心配制,造价惊人,每毫升调配都精确到微克供量的营养物质。它们由克隆的活体细胞改造而成,富含活性,满是生机,其中混杂着纳米级的微型机械,用以对混合物质进行引导作业,而在改造过程当中所需的大量营养与能量,就由它们来进行直接供给。

吴玉涵心想,如果开个不切时宜的玩笑,那么这些东西其实就是最好的化肥。浇灌植物的曾是粪便,而这东西会比粪便发挥出更大更强的效用,只需要一滴,就能让沙漠中无法成活的植物茁壮成长。

而此时此刻,他们用以浇灌人类的物质,也不过是与大粪差不多的东西。所以说他才讨厌自己的物种,科技已经瓦解了他对生命的认识,所谓生物,本来就是这种一文不值的东西,而人类对世界的傲慢,反而像是没有经受过苦难的幼稚,未免太过可怜。

“目标实验,打开注入。”

随着一声毫无情感波动的冰冷命令,这些价值上千万的液体黄金,顺着一根又一根经过特殊处理的软体管道,流动前进,咕噜咕噜地灌入她所身处的透明圆柱当中。它们从底部开始填充,并且不断上涌,没过脚踝,没过膝盖,然后很快就没过了头顶。

她能够清晰感受到,那些滑腻腻的液体不断上升,并完整的覆盖了自己的每一寸肌肤,没有一处错漏。令人感到惊讶的是,这些活体细胞还保留着适宜的温度,它们不断产出生物酶,片刻不停地进行着自我调节。

在如此精妙的操作之下,一内一外,两者温差已经不到0.001℃,完美贴合了她的体表温度。就像是穿上了一件根本不存在的衣服,没有寒冷,没有燥热,只有人为营造的一种舒适与安逸,令人不禁回忆起身为婴儿的古老记忆,仿佛重新置身于母亲的子宫当中,全身都被温暖的羊水包裹滋养。

而这正是科技的伟力,是真理的召唤。

那些富有活性的液体,在接触到人体的一瞬间就开始了作业,它们从每一个细微的毛孔渗入体内,被表层细胞吸收,流进毛细血管,开始逐渐替换体表的新陈代谢,而很快,它们就会彻底取代心肺的造血与代谢功能,成为活在人体之外的人造器官。

更加稳定,更加高效。

她张开嘴,想要呼吸,却被粘稠的液体呛得咳嗽不止,它们顺着喉管与气管通向肺腑,挤走了肺腔当中的每一缕空气,那些个被她咳出的气泡,每一个都承载着生命的最原初动力——氧气与二氧化碳。

它们逆重力而行,上浮上升,却在还没有达到壁顶之时就分解殆尽,被周遭的这些粘稠的液体转化利用,明明肺腔当中已经充满了流质液体,她却没有窒息,反而因为吸氧过度,脸上浮现出一种不健康的潮红。

她又一次张开嘴,亲身实切的感受到了海水中的鱼儿究竟是怎样进行呼吸。而因为外部生命系统的构架,她的每一次呼吸,都仿佛与整片空间连在一起,感受着身边的一切收缩与扩张,这种奇妙的感受让她深深为之着迷。

“……生理状态稳定,开始蓄能。”

伴随着一阵炫目的电火花开始闪烁,庞大的能量供给顺着线路输送到这个奇特的装置当中,而与此同时,置于她头顶上的抽能泵开始运作,那些释放出来足以摧毁一个小镇的能量,被那些活着的液体吸收,转化为海量的生物能。

这些流动着的生物,将根系深植于每一寸肌肤之下,扭曲扩张,呼吸律动,它们替换着真正的血液,使她的肤色呈现一种不正常的淡绿色,然后在接收到足够的能量之后,终于开始了他们本来的工作。

这是人体的一场革命,生物史上前所未有的人造进化。

革命意味着狂乱的暴动,以及摧毁一切的洪流,也唯有如此,才能在旧世界的废墟之上,建立起新世界的残骸。脆弱的人体在这场暴乱运动当中,首当其冲,充当了所有能量的战场,不堪一击的细胞质膜被一瞬间撕得粉碎,彻底成为离散于液体当中的一个个孤独个体。

表现在宏观层面上,则是无比强烈的剧痛。

“啊啊啊啊啊啊啊——!”像是拉扯着的声带在锯齿上摩擦撕扯,让人不禁怀疑它究竟会不会下一秒就彻底绷断,但那凄厉的叫声很快戛然而止,因为她的声带也已经被分解重构,再也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她紧紧地抱住自己,十指的指甲深埋骨肉,在自己的双臂上划下两道触目惊心的血痕,但却毫无察觉,又或者说,她其实已经感受不到疼痛,这疼痛与自我分解相比,实在太过微不足道,根本不值一提。在此之间,这些液体有多令人感到舒适,此刻的痛苦就有多难以忍受。

从天堂坠落到地狱,比从人间来到地狱,显得更加难熬。仿佛前一秒还置身于母亲温暖的怀抱,下一秒钟,却被人凌迟万段。她再也抑制不住眼中的泪水,嚎啕大哭起来,心理构建的防线被彻底摧毁,她哭泣着哀嚎,求饶,但眼泪马上就被解离分散,化作养分,随着一同分解的,还有她的眼角瞳膜。直到最后,她只是一遍又一遍的用自己的头颅去撞击被硬化处理过的透明隔层,毫无作用,像是被海浪冲刷上岸的鱼,它们是如此不幸,在沙滩的一个又一个水洼中拼命挣扎,靠着仅存的一点水源苦苦支撑,感受窒息,最终死在酷烈的阳光之下。

“够了!再这样下去她会死的!”张若然死死地握住了吴玉涵的前臂,那力量简直快要将他的臂骨折断,吴玉涵咬紧牙关,脸上流露出异常痛苦的神色,但却没有下达终止的命令。

“吴玉涵!她会死的!!!”张若然怒吼着。

“闭嘴!!!”吴玉涵粗暴地推开了眼前的老友,如释重负般的粗喘两声,方才的紧握已经让他的臂骨出现了裂痕,不过一会的功夫,他的额上已经冒出了一层冷汗,即便如此,他仍然破口大骂:“现在停下才是真的谋杀!你给我闭嘴看着!!”

在纳米级切割臂的引导与工作下,数以亿计的活体细胞把旧的人体组织分解成最为简单的营养与能量,它们将那些残破或老化的细胞吞吃殆尽,消化储存,并以自身为根基,重新开始构造人体的所有器官与生理组织。

这一由内而外的改造过程率先叫停了心脏的机能,随后是脊髓,中枢神经,它们被动地进行着更生与进化,向着更加高层次,也耗能更高的生物学形态转变,然后是内脏,肌肉,层层递进。

而伴随着脑机能的叫停,她也已经彻底失去了感受疼痛的能力,身体停下了挣扎,像是一具一动不动的尸体。

伴随着皮肤的大规模溃烂与高速修复,肉体上的改造已经彻底完成,新构成的肌肉组织拥有着橡胶一般的韧性和远超橡胶的强度,能够轻而易举的将小口径子弹的冲击转化成无害的横波,甚至不会在身体上留下任何痕迹。

少女的身体纤细如玉,皮肤洁白如雪,弧形的曲线引人遐想,完全无法想象在这样纤细的身体当中,究竟蕴含着多么强大的力量。能量泵的运转已经停下,纳米机械停止了工作,那些粘稠的绿色液体,也因为高强度的过载工作而失去了活性,转为提供氧气与营养的工具。

但她却没有醒。

“……怎么样?结束了吗?”张若然死死攥住了自己拳头,牙齿打颤,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吴玉涵眉头紧蹙,一言不发。如果真的成功,那么脑机能的复苏将会是改造的最后一项工作,新诞生的大脑,拥有着比原先更加深入的开发程度,能够轻而易举的撕开现实物理的束缚,成为真正意义上的非人。

而假设说,只是假设说,如果真的失败,那么眼前的少女就会成为没有行动能力的植物人,在终生无法活动的诅咒当中,用清醒的意识来亲身感受生不如死的煎熬。

这就是仇恨的代价。

吴玉涵等了片刻,见她不曾苏醒,神色凄然道:“怎么会?怎么会?”他整个人怅然若失,一遍又一遍的默念着口中的复杂数字,又恍遭雷击,开始疯狂地翻找之前的设计原型,试图从中找到失败的答案。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我的计算怎么可能会出错?!!”吴玉涵状似疯魔,神情癫狂,根本无法接受眼前的这个事实。

张若然忽然一把拉住了他,他回头看去,却发现他在盯着别的方向:

“范……羽?”

少女醒了过来,睁开了双眼。

那是一双犹如大海般湛蓝的瞳孔,拥有着轻易掀起海啸的力量。

33,「缺课同学」

“姐!你快看那两个人!”秦依菡满脸通红,像是发现了什么天大的惊喜,言语之间透着种异样的兴奋,“你快看你快看!”

秦沛菡不明所以:“怎么了?”

她顺着妹妹的手指定睛去看,发现了一对并不显眼的男女——然而她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判断,因为她发现,那对男女当中的男性,很明显并不正常,而那两个人的组合,无疑也不简单。

之所以说他不正常,是因为她很奇怪,奇怪以自己的观察力,竟然没有发现那样异常的人。退一万步讲,如果以自己的观察力还不足以发现他的奇特之处,那么周围人的冷漠和淡漠就更加令人感到奇怪。

还有一件更令她感到在意的事,那就是在明明注意到那人的样子不正常之后,她的脑内却一直有个声音在提醒着她:

“他很普通,没什么好看的,还是先走吧。”

一者是自己的判断,一者也是自己的判断。

两者互相撕扯,如同脑海之中有两军交战,浑然乱成一团,使人头昏脑涨,但看一旁兴高采烈的妹妹,很明显并没有产生和她一样的困惑,但同样,凭她的个性,也并没有察觉到周围人那有些异常的漠视。

在秦沛菡看来,这其实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毕竟父亲对这个妹妹是如此呵护,无微不至,几乎到达了一种有求必应的程度。也是在她降生之后,自己所能感受到的家庭关爱就开始急剧减少,只有在提及已经去世的母亲的时候,才能被分润一些余泽。

她们之间差了足足九岁,而九年的时间,已经足以把人生划分成清楚的两个阶段。秦沛菡并没有为此而冷漠妹妹,她并非不通人情事理的小孩子,自然不会为了这种像动物抢食一样的理由而迁怒本不该承受这些的妹妹。

虽然那个时候,她才只有九岁而已。

秦沛菡的亲生父亲,也是谢祎坤现在的上司,那个被众人称为老秦的,看起来已经有些秃顶了的中年男人。没有人能想象得到,在四十年前,这个已经身形走样虚胖的家伙,会是十里八村人人交口称赞的俊美少年。

也是在那个时候,他看上了邻村的那个漂亮姑娘,那个扎着乌黑光亮的麻花辫,仿佛一拧就能榨出油来似的姑娘。后来的故事就很平常了,他们结婚,跟随着改革开放的浪潮,跑到城市,定居下来。

作为一个诞生于六十年代最后那几年的孩子,他也很明显被时代的洪流刻下了极为显眼的印记——无论是行为方式,还是话前话后,都透着一股子那个年代的人们特有的意味,淳朴热情,敢打敢拼。

只不过在经济至上的后四十年,这种性格又被时代的潮流裹挟流浪,在日复一日的平淡生活中,逐渐打磨成了唯利是图的商人习性,只能在与亲人的相处之中,还能一窥过去的痕迹。

秦沛菡很能理解父亲的做法,事实上父亲也并没有亏待她什么。只不过天不由人,她失去了母亲,得到了妹妹,他则失去了妻子,得到了第二个女儿。父亲很明显是把这个小女儿当做妻子的寄托来看待的,他经常念叨着母亲的名字,一个人躲在书房里不出声的流泪。

在秦沛菡看来,父亲没有因为母亲的离世而过分悲伤,去自怨自艾的迁怒这个刚刚出生的婴儿,反而坚强的走了出来,为了维系家庭而努力奋斗,并给予了妹妹比自己还多上百倍的关怀与照顾,已经足以被称为伟大了。

“姐,快来快来!”

作为在温室里长大的花朵,没有经历过风吹雨打的秦依菡,显然性格要比姐姐要活泼太多,在她的世界当中,母亲是一个极为模糊的形象,对于母亲的记忆也只是停留在家里的老照片,以及姐姐和父亲的讲述当中。

或者换个角度来看,她其实是把陪自己长大的姐姐当做了母亲。

“你好呀~”秦依菡望着眼前穿白大褂上街的女性,心中满是好奇,而更令她感到好奇的,是女性身边的那名男性:“小哥哥,你是哪里人呀?”她开心的打着招呼,面对着初次见面的陌生人毫不打怵,相当的自来熟。

郎书芯看着眼前活泼好动的少女,那灵动的双眼之中满是好奇,这突如其来的意外不禁让她陷入了沉思。事实上,从一开始,她就没有考虑过会被人搭话的可能性,更不用说去考虑该如何处理现在的这种情况了。

她看向魏无睚,似乎是在寻求一个解释与答案: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魏无睚的解释也很简单:

“天生灵慧,能勘破万般杂像,直指本实。”被人发现了自己的真实样貌,他却并不失落,反而极为欣慰:“人果然是先天有灵,不以气移。”

这样的人儿,若要放在九州,无论哪里都是各派争抢的人中灵秀,最少也能功至百年,位座一峰首席弟子。他话起兴起,眼看又要长篇大论一番。

“停停停,打住打住。”郎书芯扶住额头,显然有些头痛:“麻烦先别讲道学了,你不是说不会被人发现的吗,那现在怎么办?”

魏无睚也不惊慌:“简单的很,容我再施一层知见障。”说罢,他起手一捻,一层无形障壁贴身而过,秦沛菡顿觉精神一清,脑海当中的两个声音再无冲突,然而与此同时,就在身旁的妹妹却并没有什么变化。

看着眼前的两人一问一答,秦沛菡仍然心中有疑,她正要开口,却被魏无睚双眼摄住,他眼中精光迸射,隐有日升日落,天行轮转。秦沛菡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又忽觉神清气爽,再回神时,已经不见了眼前两人的踪影。郎书芯拉上魏无睚,打算直接离开这里。这一路上遇上的意外比她今年一年碰上的还多,她实在不愿再多生事端,虽然他已经做过担保,说不会再被常人看破,但有了先前的经验,既然能避免在人多嘈杂的地方活动,那就尽量避免。

更何况隐藏自己,对魏无睚来说也并不是没有消耗,按他的说法,此界的灵气稀薄程度近乎于无,简直像是一片法外绝地,此前种种,全部都要推倒重来。他现如今还能支用分毫,已经是改弦易辙,别出机杼的结果。

秦沛菡回过神来,却发现自己正坐在公园长椅上,她左右去看,却并没有看到秦依菡的身影,她当即心下一惊,没由来的焦急起来。其实在她的内心深处,仍然是把自己的这个妹妹当小孩子在看待。

虽然秦依菡多次声称自己已经十七岁了,还有一年就已经算是彻彻底底的成年人,但她毕竟是真正看着她长大的,对于这个已经十七岁,出挑利落的妹妹,秦沛菡对她的看法还仍然停留在她印象最深的那个瞬间,那个每天哭着闹着要见姐姐的小女孩。

也正因如此,当她发现她不见了的时候,才会如此没来由的感到焦躁,就像母亲对自己的孩子,总归有着一生都不能平息的放心不下。

“依菡,依菡?”

她像是个无头苍蝇一般四处乱撞,却并没有发现她的身影。

一双发凉的小手忽然夹在了她的双肩,捂住了她的眼睛。

“猜猜我是谁?”

秦沛菡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心中的一块大石终于落地:“你这个丫头跑哪去了,你吓死姐姐了!”说罢,她紧紧拉住秦依菡的手不放,呵责道“下次你去哪我都跟着你去,千万别乱跑了。”

秦依菡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头:“姐,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她拿出两个贝壳制成的工艺品,交到了秦沛菡手中,“真的有海浪的声音!”

她就是喜欢这种小物件,从小到大都是。

秦依菡把海贝放在耳边听了一会,但很快就腻了:“刚刚那两个人呢?”

“什么两个人?哪有两个人?”她一脸迷惘,不知道妹妹在说些什么。

很明显,在秦沛菡的记忆当中,已经没有了对郎书芯与魏无睚的印象。而对魏无睚来说,抹去凡人的记忆,同样也是一件沾染因果的事情,所以他并没有强硬地擦去两人的记忆,只是让她们“想不起来了”而已。

秦依菡虽然有些奇怪,但也并没有多问。事实上,魏无睚的小术同样对她造成了影响:“对了,姐,我们班有个同学好几天都没来上课了。”她拿手指一圈一圈地卷着自己的头发,看起来像是在掩饰什么。

“逃课了?”秦沛菡不知道这丫头怎么突然说起这个,只是应付着。

“不是,是女生,平时学习很好的!”

“啊?你那同学叫什么啊?”

秦依菡摇了摇头,笑道:“说了你也不认识呀。”

秦沛菡其实并不想知道妹妹的同学究竟叫什么名字,她对此并不感兴趣,只是在找话题而已。两个人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一起出来走一走了。

“说说嘛,又不打紧。”

秦依菡思虑片刻,迟疑道:

“嗯……她叫范羽。”

34,「回到正轨」

张同学是个普普通通的高二学生。

正如其他千千万万个在中国生活着的普通高二学生一样,他的校园生活相当平淡无奇,可以称得上是毫无波澜。三点一线,日复一日,每天的活动也无非就是那么老几样,吃饭,睡觉,上课,下课,打游戏以及和几个损友瞎聊些有的没的。

他们可能是聊些学习上的事情,也可能只是说说今天中午该吃什么,不过学习的事情他们聊得很少,起码是主动聊得很少,更多的是关于娱乐和游戏的话题,当然也有同学主动聊起做题什么的,不过大多是在考完试后。

张同学找李同学聊,李同学和王同学说,王同学跟孙同学讲,大家穿一样的衣服,讨论一样的话题,吃一样的东西,然后去做一样的题。

每个人总归都要有几个朋友的,可以是他,她,甚至是它。

他觉得自己和这些个有说有笑的朋友们没什么两样,大家都很相似,而实际上,他也并没有和其他人不一样的资格,他是知道这一点的。

但为什么一定要有朋友呢?朋友究竟又有什么用呢?这他就不清楚了。

其实很早以前,他是想过的,不过他没能想出答案,因为这个问题实在太难了,在数学只能打及格分的张同学看来,这个问题简直比数学的最后一道大题还要难,具体难多少不好说,因为他一项不懂。

数学的最后一道大题,他是不会做,而这个问题,他也不会做,而且不想做。因为他总是觉得,如果他真的把标准答案想出来了,那么一定会有非常难过的事情发生的,难过的可能也不是别人,而是自己。

张同学想,如果一个人没有朋友,那么他的内心一定比这世上最坚硬的那块石头还要硬上几倍。初中有一年,因为转学的缘故,他那一整年都没有能和其他人说上几句话,结果导致自己迟迟无法融入班级。

最开始的时候其实还是有人来找他搭话的,但那个时候的他,不知道是因为中二还是什么理由,就是不愿意搭理别人,即便对方是带着善意而来。班主任把他叫到办公室好说歹说,结果也没有什么变化。

现在想来,可能只是害羞和逞强。

不过这也导致了他在同学们中的评价直线下降,自然而然的,他很快就被孤立排挤。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那也是他第一次体会到脱离集体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他不想回忆,确实很不好受。

每每想起此事,张同学都会为了自己的别扭和同学的冷漠感到难过,后者使他否定自己的一切,甚至在一段时间里失去了生活的意义,只有依仗着前者的自欺欺人,才能勉强维系那名为“自我”的存在。

但比起难过,更令他感到奇怪的是,为什么他们可以那么心安理得的和他划开界限?即使是在这个只有五十个人组成的团体当中,也同样像一条混入沙丁鱼群的电鳗,为了让他们保持团结而不断扭动身形。

从那个时候算起,直到今天,他的性格其实并没有什么变化,缺点没有改变,优点也没有增加,唯一的区别就在于,在忍受了长达一年的折磨之后,张同学成功学会了该怎么去给人留下一个不那么坏的第一印象。

至于人类这种生物究竟为什么会这样,这种没头没脑的问题,还是留给哲学家去思考好了。

不过真要说的话,小张同学觉得自己其实还是和朋友们有不同的。

他暗恋班上的一个女生。

然而这种不同究竟有多少成分是真正的不同呢?还是说,这其实只是被挑出来保护自我的工具呢?

毕竟这件事并不稀奇,不但他暗恋那个女生,其他很多人,包括自己的朋友,甚至邻班的同学,其实都或多或少对她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而这种情愫,一般被称为单相思。

只不过张扬同学是绝对不会承认那些人和自己暗恋同一个对象的,因为他深信着自己有一点和他们是截然不同的,那就是他的座位就在她的旁边,不过很可惜,他们并不是同桌,因为学校不允许男女同桌。

但在张同学的眼中,这无疑是天赐的良机,是注定的良缘——即便在事主看来,张同学和他的朋友们相比,同样没什么区别,都是她不认识,也完全不想认识的一群普通男生而已。

“大张,发什么呆呢?”

身后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他甚至都不用回头去看,光听语调就能想象出那一张贱兮兮的熟悉笑脸。张扬连着身子抖了抖肩膀,像是一只受了激冷的猫,抬手一拍,狠狠打掉了那只搭在自己肩头的脏手:

“干什么呢,上厕所不洗的手还往我肩头凑,恶不恶心啊你?”

身后那人听着这话,也是顺杆爬:“嘿?这话我就不乐意听了,咱俩谁跟谁啊?说的就跟你一个人爱搞卫生似的……”言罢,他似乎有些意犹未尽,又添了一句:“都是站着撒尿,谁不知道谁啊?是不是?”

“闭嘴,让你恶心死了。早晨饭就吐你脸上。”

他们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说对口相声。

“作业借我抄抄。”

果然,他身后这个家伙才不会无缘无故跟他搭话,明显这才是正题。

“包里呢,自己拿。你快着点,等会老袁该来了,要是让他发现了,锤爆你的狗头。”老袁是他们班主任,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平常一副老学究做派,看着倒是很好说话,发起火来吓得人心肝发颤。事实上,老袁每次发火,都不会大声叫嚷,更没有辱骂过任何一个同学。他只是冷着声音讲道理,听起来像是在复述一篇干巴巴的论文,一双眼睛古井无波,每每从他身上扫过,都让他有种如坐针毡的感受。

更重要的是,大家其实都觉得他说得是对的,才会打心底里怕他。

伴随着一阵悠扬的音乐,早铃响了。

然而再悠扬,再舒缓的音乐,天天听也会听腻,事实正是如此,他其实早就听腻了。一首曲子,听得人耳朵都生茧了,自然不会让人觉得好听,只会让人觉得烦躁。看着旁边的空座位,他长叹了一口气,看起来有些失落。

“我说大早上的,你叹什么气啊?还有没有点少年人的朝气了啊?”

“赶紧抄你的,别贫。”

大概过了五分钟,伴随着一阵愈来愈近的脚步声,那个熟悉的身影果然准时 出现在了门口,老袁带着课本走进了教室,而本就安静的教室,现在变得更加寂静,每一次书翻页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老袁见状,把教案轻轻放下,平静说道:“都看我干什么?现在是早读时间,该干什么干什么。”袁栖松长年患有胃病,所以身形偏瘦,又戴着眼镜,一个人坐在讲台上,显得有些形单影只。

众人于是又重新恢复了嘈杂。

“喂,来了来了,等会该收作业了,你先收一收。”他小声的向身后传递着信息,生怕被讲台前的那个人给听见。

“知道,没抄完呢,马上马上。”他并没有理会张扬的焦躁,只是应付了两句,继续奋笔疾书。

啧,这个家伙。

每天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使人经常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他甚至还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早读的半个小时就已经匆匆结束。每天都差不多,每天都是这样,一模一样的事情日复一日,明明什么也没有改变,但人却在一天天的长大。

“咳,咳。”

伴随着讲台上两声沉闷的咳嗽,教室突然安静下来。

“今天也不讲新课,同学们把昨天作业那篇阅读理解拿出来。”老袁先是这么一说,又随口问了一嘴:“课代表作业收了么?”在得到否定的答复之后,他正式开始了一天的授课。

第一节课是语文,第二节课也是语文,今天是语文连堂,让人分外难受。

“……”张扬无心听课,他只是保持着沉默,对着身旁的座位发呆。

今天,她也没有来学校。

又有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心中一动,猜是教导主任,又或者是别的科目的什么老师?在这样无聊的课上,也只能以这种方式来自娱自乐一下了,不过这样做的结果就是,等会提问的时候,总要把头缩到人身后去。

其实课也并不无聊,无聊的只是他自己。

“老师,我迟到了。”

那是一个他很熟悉的声音,同时却也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他抬起头去看,忽然怔住了。他今天是怎么了?张扬低下头去,不敢再抬头看了。他有很多很多话想对她说,但一句都说不出来,就像他自惭形秽,感觉自己不配去看她一样,那些话,他也同样不敢去说。

袁栖松推了推眼镜:“嗯,回座位吧。”

那脚步声愈发近了,近在咫尺,就在耳边,然后停下,然后听着她坐下。他偏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今天来了……

35,「心存幻想者,终将死去」

范羽很清楚,什么该是做的,什么不该是做的,所以她一如既往的来到学校,尽心尽力地扮演着过去的自己。

“表演”这件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其实并不容易。

她觉得,自己实在没有做演员的天赋,曾经的她,连对着哥哥撒一个最简单的谎都做不到。她骗他说自己其实并不饿,结果下一秒肚子就开始不争气的叫,骗他说自己已经很开心了,又被他发现了沾染泪痕的日记,骗他说自己不会担心,却总是会把表情写在脸上。

可能是因为某种不假思索的愚蠢善良,也可能是因为别的什么经历特质,她的谎言总是漏洞百出,会被那个她称之为“哥哥”的人一眼拆穿。现在想来,那只是如同小孩子过家家一般的幼稚游戏。

说是不饿,其实只是在攫取关心,说是开心,但特意没有给抽屉上锁,说是不会担心,却反而做出令人担心的表情。心安理得的活在那个人庇护当中,尽情挥洒着名为自私的善良。

曾经那个天真而又略带迷惘的少女似乎迷了路,再也找不到回来的方向了,以致于她竟然自己都觉得,过去与现在的两种人生,仿佛发生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个体身上,无论站在哪一方的立场上审视自我,都只会觉得陌生,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熟悉。

现在这个名为“范羽”的存在,不得不减少尽量自己日常生活中的动作与发言,才能让身为学生的自己表现的不那么出离。

即便那是曾经的自己。

一个人的改变可以有很多原因,而她恰恰选择了最具破坏力的一种,仇恨能够轻易的畸变人格的形状,将它被塑造成任何自己需要的工具的模样,可以是一把藏在笑里的尖刀,也可以是一发停在撞针上的子弹。

她问过张若然了,为什么她已经变得和以前完全不同了,还要回去上那些中学生的幼稚课程。

张若然的回答也很简单,因为她还不够格。

她没有去问不够格是什么意思,也没有思考怎么样才能成为够格的人。

“你所拥有的,是绝大多数人都在渴望,却永远都不可能拥有的,名为天生才能的特质。永远不可能,意味着不论他们再怎么扭曲作态,拥有多少财富,抱有多么强烈的愿望,这一生都只能被允许当一个普通人。”

“这世上不存在渴望就能改变的奇迹,同样也不存在能够改造灵魂的魔法,这里是现实,不是迪士尼的合家欢剧场。但不得不承认,即便是我来评价,你的才能也确确实实在我之上。”

“你当然拥有才能,但是除去这天生而来的宝贵才能,身为‘范羽’的你,根本一文不值。”

这是他告诉自己的话。

钢笔在灵活的指尖来回转动,没有一丝一毫的迟滞。即便是在课堂上,她也在进行着锻炼,新身体的磨合期还没有过去,很多日常动作都需要重新磨合,但只要她想,随便轻轻一个发力,就能把手中的钢笔扭成两截。

一旁的张扬,正用眼睛的余光偷瞄着身边的少女,他以前经常这样做。他和身旁的这个女孩其实根本什么关系都没有,顶多也只是她记得他的名字这种程度的联系,之所以会记得他的名字,也只是因为身为学习委员的她,需要记得全班同学的名字。

他会因为才几天没见到她而感到异常的难过,像是被人抽去了脊柱一般,彻底失去了生活的中心,然而两人之间的交集明明少的可怜,少到曾经说的话,只要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

她说过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包括每一个细微的眼神的动作。

他必须承认,在过去的几天里,他一直都在想她的事情,上课的时候在想,吃饭的时候在想,甚至于在睡觉的时候想,无时不刻都在想。他努力过了,但他没有办法抑制自己的这种想法,它们像是在彻底缠在了他的神经末梢之上,引发无时不刻的魂牵梦绕。

即便他自己知道这听起来有点恶心,不,相当恶心。

就是这样的关系。

其实喜欢一个人并没有什么过错,但在张扬看来,似乎自己并不配这么做,所以他觉得恶心,恶心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

但今天,他觉得她有些不一样了。

依赖于脑海里的那个奇点,范羽能够清晰的察觉到教室里每个人的目光与视线,自然也包括身旁这个偷看自己的少年。暗恋本质上就是这样一种东西,一种本人难以察觉,但其他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东西。

也正因为它的特性,才会令其显得分外残酷。

因为这个所有人当中,其实也包含了被爱慕着的那个对象。

而对范羽来说,她从来都不需要这种多余的关注。

……

张扬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但就算这却是属实,他也并不清楚该怎么形容自己的疑惑。上午的课已经结束了,她的周围也围满了人,不过听他们讨论的话题,看样子似乎并没有人有和他一样的困惑。

大都是些关心的话,或是问病究竟怎么样了,她说只是感冒,声音还是那么熟悉,像是一味对症的良药,拯救了他这个溺在水中的人。这寻常的场景让张扬感到困惑,不禁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出现了幻觉。毕竟他确确实实感到了一股与以往截然不同的陌生,在她身上。

不过这样也挺好的,张扬心想,也只有这样,被大家重重围住的她,才不会注意到自己这个无关紧要的存在。高中的生活相当快节奏,很快今天就会结束,但他已无心在意这些,她坐在自己身边的时候,他会紧张,会呼吸急促,会胡思乱想,但唯独不会感到难过。张扬曾经看过一句话,即“唯有陪伴才是最长情的告白”,但他不觉得那究竟哪里浪漫了,他也并不觉得自己做的这些事情有哪里值得称赞,恰恰相反,他只是个胆小的人而已,一个胆小到不敢去直视她的龌龊家伙。

他本来以为这一切都不会改变,直到毕业的那一天,所有的同学齐聚一堂,喝上一顿散别酒,大家就此分道扬镳,各奔东西,十年之后,谁也没有谁的联系,可能不会有人记得曾经有个叫做张扬的同学,只留下脑海中的只言片语还能够回忆。

但有人不这么认为。

有什么东西,顺着她的课桌掉了下来,在地上弹起一个恰到好处的角度,随即落在了他的脚边,不偏不倚,正中靶心。这并不是巧合,而是精妙的力道控制与计算,是被创造出来的契机。

他定睛看去,不是别的什么,而是一块橡皮。

张扬心中微微悸动,但他没有表现出来,而是悄悄捡起了那块恰好落在鞋边的橡皮。这一意外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情愫在他的内心发酵,但很快就被理智填平。

他的手微微颤抖,正打算把它给还回去,却发现包装里面夹着一张纸条。

上面写着很简单的文字。

“放学后在校门口等我。”

这句话像是一束烟花,在他的脑海中瞬间炸开,余波摧毁了他的一切想法,只留下一片空白。他的心脏狠狠跳动,如鲠在喉,微微张口,结果什么也说不出来。慌张地左顾右盼,却发现她正在盯着他看。

范羽忽然笑了,她之所以笑,只是觉得眼前的这个家伙未免太过可笑。但在另一方看来,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微笑,却象征了女性魅力的极致,拥有着莫大的杀伤力,几乎是同一瞬间,令他的呼吸彻底停止。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是不是该还给我了?”她单手一勾,轻轻伸出手来,纤弱的手指互相遮掩,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魅惑,清新淡雅,无人生厌。

“你、你的橡皮……”他颤巍巍的伸出手去,生怕触碰到什么东西。

她又一次笑了,柔声谢道:“谢谢。”轻轻托住他的手背,她能感受到触碰瞬间的颤抖,食指温柔地划过他的掌心,留下一道不着痕迹的指痕,充满了不言而喻的挑逗意味。

她从男孩的手中拿走了橡皮,却留下了那张字条。

张扬的脑中一片空白。

他开始胡思乱想,开始任由脑海中的念头暴走。

他曾经幻想,幻想她和自己的未来,一次又一次在自己的床上翻来覆去,却从来没有想到幸运会以这样一种方式砸中自己。是的,这是幸运,天大的幸运,如果可以,他希望马上确认一下这究竟是不是自己的梦境。

如果真要他来形容,他会把现在的感受命名为真正的幸福。

望着眼前一言不发的少年,范羽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有些惋惜,又心觉滑稽。她并没有去打断他的胡思乱想,也不会去尝试说明什么。这兴许是某种仁慈,但在她自己看来,这其实是一种恶意。

因为他很快就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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