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暮色刚起,北梁天牢来了两位访客。
狱卒打开一间狱房的牢门,抡起沉沉的锁链摔打在木门上,对里面的犯人高声吆喝:“起来!有人来看你了。”
那犯人下半身都埋在稻草下,上半身靠在一面墙上,满面油土看不清面貌,发丝散着不成髻。也不知他是睡着还是醒着,像是没听见那狱卒的话,一直合着双眼。这人就是前任刑部右侍郎乾贞。
自乾贞被押入大牢起,宁国雍每隔两三个月便会派不同的人来天牢“探望”乾贞。美其名曰是探望,实则是想撬开乾贞的嘴。正如年以梵所猜那般,乾贞手中的确握有宁国雍贪污卖官的把柄。宁国雍为让他将东西吐出来,先后派过不少人对其恩威并用,软硬兼施,却不曾从他口中扣出半字。最后实在对他无计可施,渐渐放任其不管,已近一年不再找他麻烦了。
乾贞半睡半醒之间听见有人进来,自以为又是宁国雍的人,更是不予理会。
来探望乾贞的二人一高一矮。高个那人一手拎着一张矮桌,另一只手提着个食盒,示意狱卒先行回避,推开门先请矮个那人进去,自己后进去。
高个那人将矮桌放在地上,搁下食盒静退到一侧。
矮个那人披着白袍斗篷,帽檐低低压住半张面容,只露出尖尖的下巴,话音轻轻浅浅:“乾大人受苦了。”
这人嗓音虽然低沉爽利,却是个女音。
宁国雍黔驴技穷,竟派个女子来劝他?乾贞心中想着,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但也只是微微睁开眼瞥她一下,见她容貌掩盖着看不分明,便又合上了。
那女子掏出一块手帕放在桌上,接着伸出一双素手揭开食盒盖子,从中拿出一碟还在冒热气的鸡丝粥,提起勺子搅拌几下,直到冷热正宜才搁在矮桌上:“牢中不比外面,想必三餐不保,有素无荤。大人这么些年必吃坏了肠胃,不宜食用大鱼大肉,且先来碗清粥暖暖胃吧。”
地上满是肮脏又扎人的稻草,女子却不嫌弃,一撩衣摆跪坐在地上。她见乾贞不动,笑着请他:“这粥味道不错,大人不来尝尝吗?”
见乾贞仍旧没有搭理的意思,高个那人低声斥责道:“郡主亲自送饭,你这人别不识抬举!”
那女子抬起手,对高个男人道:“卫贤,不得无礼!”
郡主?全北梁从来只有一位郡主。乾贞猛地睁开眼,身子向前倾道:“你是瑾瑜郡主?”
那女子摘下兜帽,目光澄澄:“正是在下。”
乾贞见她相貌绝伦,又连连摇头:“乾某虽不认得郡主,但素知她面上有疤,口不能言,断不是你这个样子。休要蒙我!”
年之遥从怀中掏出一块黑亮的玉料令牌,撂在矮桌上:“不过易容之术罢了。大人不认得我,也该认得这令牌。”
乾贞从稻草中爬起身,扑到桌前拿起令牌仔细瞧看。黑玉发着幽暗的光,握在手中清清凉凉,背面纹虎,正面一个缺了一点的“淮”字。
这是北梁太祖皇帝御赐淮誉王的令牌,由一整块无暇黑玉所制,世间只此一块,无人能仿造。此牌不仅是淮誉王府的私牌,更是能号令十万淮誉军的兵符。太祖皇帝赐牌时曾说过,除非身死或永不再任职,否则此牌主人终生不得变更。因此这令牌至今唯有两任主人,一个是已故淮誉王年仁灏,另一个就是现任护国将军年以梵。令牌在手,她的身份断然错不了。
乾贞察觉到自己双手污浊不堪,将令牌恭恭敬敬地放回桌上,拿起一旁的白帕擦了擦手和脸,露出一张瘦削沧桑的面容。他两颊深深凹陷下去,双眼却向外突着,眼尾褶皱深深。
乾贞擦着面,心中疑惑。他与淮誉王府无甚交情,郡主为何要来探望他?
未等乾贞问她,年之遥便先开口为他解惑:“在下是来替大人洗刷冤屈的。”
乾贞握着帕子的手蓦地一紧。
年之遥,继续道:“如今我与乾大人有一个共同的敌人。我知道大人手中攥着宁国雍的把柄,如今淮誉王府正愁少个由头除掉他,所以来请大人助我们一臂之力。”
乾贞欲张口说话,却先涌上一阵咳嗽。年之遥见状从食盒中拎出一壶清酒,两盏瓷杯,倒满一杯递给他润喉。
乾贞润完嗓子,声音仍旧有些嘶哑:“郡主这话恐怕有假。淮誉王府素来不插手朝中事,因此不与人为敌,亦无人敢与你们为敌,何故非要置宁国雍于死地?”乾贞恐其中有诈,不敢轻信。
卫贤不满道:“郡主好心帮你,却被你摒弃成驴肝肺!”
年之遥也不怪他多疑,又替他满上一杯:“人心不古,大人小心些是对的。否则也活不到今时今日。”而后继续道:“宁国雍父子仗势欺人、戕害百姓。为一己私利扰乱朝纲,构陷忠臣。光是这些罪名就该人人得而诛之,这是场面话。我却还存有一个私心,我要扳倒宁国雍,要他吏部尚书的位子。”
乾贞闻言不禁笑她大言不惭:“郡主可知宁国雍身后的大树是谁?”那可是天底下最粗状的树啊!
年之遥不以为意地笑笑:“那大树外面看着结实,却早已内里中空。皇帝嘛!即便是他也有护不住的时候。”
乾贞看着她,话中藏着深意:“恕我直言,郡主是一个女子。”
年之遥知道他下句话要说什么,不甚在意地道:“女流之辈难堪大任云云。市井俗人信也就信了,大人若也如此鼠目寸光,就枉费淮誉王府的一片心意了。何况无论我是男是女,你面前也只有我这么一根稻草,抓住兴许还能搏一搏,抓不住便绝无翻身的希望。”
乾贞略一沉吟:“郡主此话不错。只是现在宁国雍惧怕我手中的把柄不敢动我父子二人的性命。若我贸然与淮誉王府合作,一旦失败便必死无疑。既然如此乾某又何必冒险?”他并非没有心动,只是一着不慎,便会性命不保。
他正衡量之际,听见年之遥嗤笑一声:“哈!乾贞,你真是白活这一遭!”
乾贞闻言抬头,见她目光冷嘲,眸光清冽:“若说从前你被人构陷,朝中之人趋炎附势,又碍于宁国雍势大,无人敢替你伸冤。你抱着一截浮木不敢出头,自保不争。我倒觉得你识势聪明。可如今我已伸出援手,你却仍旧踟躇惧怕。你连搏都不敢搏,毫无胆气。如何对得起枉死的一双父母,如何对得起发妻和刚成年的一对儿女?你就愿看着小儿子永远背负父亲的不白之冤,不能科举入仕,碌碌无为苟活一生?若是如此,你乾家的独苗留着也是辱没祖先罢了。”
这话如同当头一棒!苟活一生还是拼命一搏?在年之遥出现之前,乾贞只有前者一条路可走。如今两个选择摆在自己面前,乾贞握着酒杯道:“搏!”
搏!从前没得搏,如今要搏个清清白白!
年之遥就怕他,听他如此说,终于放下一口气:“只是毕竟扳倒宁国雍这事相较于淮誉王府,乾大人一家受益更多。因此乾大人还需还我一个人情。”
乾贞早有预料:“天下没有白捡的便宜。郡主说罢!”
“请大人平反后扶持七皇子上位。”年之遥道。
乾贞吃惊道:“淮誉王府也插手政局了吗?”
年之遥一面说,一面又从食盒里拿出两碟爽口小菜,抽出筷子放在粥碗上:“大人离朝多年,不知如今局势。眼下皇帝身患隐疾时日无多,三皇子江子成、七皇子江子铭各有建树、自有党羽,正是双龙夺珠之时。朝堂中人无论愿不愿意都不能独善其身,淮誉王府手握兵权,自不必说。我与哥哥思量过后,决定辅佐七皇子登皇位。”
乾贞只是略一思索,很快应道:“好!只要不做伤天害理,违背良心的事,我便应了!”反正早先他就看好七皇子是皇储的最佳人选。只可惜,他也最像咸康帝多疑无情,但这两点对于一个君主来说,未必不是好事。
年之遥为自己斟满一杯,举酒道:“好!之遥不日便为大人昭雪。”
乾贞碰杯道:“乾某在此静候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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